近来母亲的电话突然多了起来,让我感到有点奇怪了。我想,是她年迈孤独的缘故,还是思念儿子的原因?我的话也无非是和从前一样,问候老人身体如何、吃的可好、心情怎样等内容。但终于有一天,老人说出了她的担心来。那声音是试探性的:你现在怎么样?工作还好吧?你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别再操那么多心了…听了这话,我释然笑了,原来是为我工作变动的事情。我安慰了老人,说我心态很好,这事也就在轻松的话语中过去了。 然而,今天晚上,在这个寂静的春的深夜里,我却失眠了。不是为我不在主要领导岗位的事情,而是于母亲的一种愧疚。到现在我写这点文章的时候,我甚至还不能说出母亲的生日来,只记得她的生日是在腊月,具体是哪一天,我真说不上来,因为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没有特意回家为老人过一次生日。倘若有人说我不孝的话,我的解释只有自我安慰了,那就是从大学毕业工作以来,先是在最基层,经历了火与血的洗礼与锻炼,然后一步一个脚印,走上了管理岗位。风风雨雨,繁忙与琐屑的二十年也就这样过来了。这并不是说在这二十年里没有时间回家为老人过一个生日,而是老人对子女从没要求过,她更不愿意子女们为这些耽误了工作,老人所关心的,是我们工作的顺心与进步。我现在想得更多的是,在这四十几年里,或更确切地说,自我十九岁离开了母亲到外面求学,在这二十多年里,我为母亲做了什么,又给与了母亲什么。想了很久,终想不出什么来,倒是忆起了母亲对我的种种的疼爱与关心来:在大学里的学习生活情况、毕业后的工作条件与环境,然后是恋爱、结婚、生子,孩子的健康与成长、我们工作的繁忙与劳累,等等,等等,母亲无不充满了担忧,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现在仿佛更能深切体会母亲那种忧虑与思念之情了。
初春的深夜是静谧的。走到凉台上,便看见西斜的月亮是那么明净,清冷皎洁的月光洒满凉台,也照在了我养的几盆花上。看见了花,我突然想起了几年前为母亲买的那珠茶花。
那是四年前,我到南方出差。母亲得知后,执意要我回来时路过家里。好在也不绕路,且工作完成的也不错,返回的时候,告别了同事,我就在家小住了几天。除了为母亲检查了身体外,我特意到花卉市场为母亲买了一珠茶花,我并不懂花,之所以买茶花,是因为记起了杨朔的《茶花赋》,也隐隐记得那位默默辛勤工作的花匠。
今年春节回家,正是那珠山茶花盛开的时候,一朵朵艳丽的花迎春而放,那火红的、粉红的花瓣滋润而又鲜嫩,绿油油的叶子又厚且有光泽,仿佛是用碧玉雕成的一般;对这珠茶花,看来母亲是精心呵护的 ,在众多的花里,母亲也最喜欢她了。那珠茶花的花期也长,特别是在开花的季节里,要是弟弟妹妹回家了,母亲就对他们说:你看,你哥买得花,多好!要是邻里去了,也经常对人说,你们看啊,这是老大给我买的花,长得真好!这时人们就会说:哦,是不是又想在外地的儿子了?这些话是今年春节大家在观赏茶花时,大妹对我说的。我也想,看见了这珠花,母亲会时时忆起我的。这是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为母亲做的一件高兴的事情。
年初二的夜里,母亲见我没睡,就披衣来到了我们的房间,问:你们明天没事吧?我说,没有。她说,那好,明天你们一家陪我走几个地方。我想,大过年的,无非是串门吧,也没有多问。第二天一早,当我发动车的时候,妹妹弟弟的两个孩子非闹着要一同去,可这时我看见母亲一改往日的慈祥,神情较凝重,坚决不让两个孩子去。我也不便多说,就上路了。大约四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母亲的娘家,也就是我的姥姥家。对这里我是熟悉的,我的童年几乎是在这里度过的。六十年代后期,在那个苦难的岁月里,父亲的问题没有解决,靠母亲一个人微薄的工资已经养活不了我和妹妹了,因此我就长期寄养在姥姥家。虽说是城里的孩子,但我对那座小城似乎没有太多印象,而对这个座落在丘陵上的小村庄却有深厚的感情。这里是我童年的乐园,姥姥家清洁的小院,那棵硕大的山楂,靠近污水池边的樱桃树,春天开满白花的梨树,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我在这里断断续续生活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等我长大了,直到上了中学,我也经常来这里看看。看见我的变化,不仅姥姥老爷高兴,村里的人也高兴,在他们印象中,我就是那个"吃全村人奶长大的孩子"。因为在那个困难的时期,又加上姥姥对我的溺爱,哪家的媳妇生了孩子,姥姥便抱着我寻口奶吃。现在姥姥老爷早已过世,在这里最亲的只有一个舅舅了。我们到了村里,母亲并没有急着到舅舅家,而是凭她的记忆在寻找几个人,边寻找边打听。她所要找的人大都是年龄很大的妇人。在寻找的过程中,有很多熟悉母亲的人问我们是谁,是哪里的,母亲就告诉他们我的乳名,这时她们便从尘封的记忆里搜索着,终于说道: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吃全村人奶长大的孩子啊!看看啊,闺女都这么大了,咱们怎么能不老啊!
听到这话,我终于明白了,母亲在寻找我的奶妈啊!终于找到了三位,她们大都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其中有两位我尚能依稀辨别出一点熟悉的模样,因为我少年时代曾多次来过。面对她们,我有说不出的感动,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她们虽食不果腹,吃的是糠菜野草,但她们却用乳汁哺乳了我,把她们不多的乳汁分给了我一点,使我成活,使我成长。从老人的言谈中,我得知在那些曾哺乳过我的妈妈里,有很多已经去世了。这时母亲便很激动,拉着她们的手始终不肯放开,眼里噙着泪水,她对其中的一位说:二婶,感谢你了,谢谢你们,现在生活好了,每想到你们,我心里就感到暖暖的,也感到对不住这孩子……
听着这些话,我已经是泪流满面了。这不仅仅是于面前她们那份养育之恩的感激,更多的是为母亲感到愧疚的感动。记得回到母亲身边的时侯,我已经快上小学了,但我还经常做梦,梦里想妈妈,想得很委屈,即使醒了仍然大哭,哭着要见妈妈。尽管那时我不再是小孩子了,但每当这时,母亲还是把我拥在怀里,泣不成声,我们母子俩一起哭泣,直至我又睡着了,妈妈可能还要哭很久。
在姥姥老爷还有我故去奶妈的墓地上,我们全家为他们深深地鞠躬,以表示对恩人的感激与哀思。
那三位奶妈没有收我留下的钱,我也知道,用这种方式是报答不了她们的。她们唯一的愿望,是在她们的有生之年里,在我方便的时候能够多见见我,还有我的女儿。我也想好了,明年的春节,我要再回到那个曾哺育我的小村子里,再为我的妈妈们拍很多的照片,使老人们开心,给老人们一些乐趣,多给她们带些好吃的,各式各样的,最好是能存放的,让她们从年初吃到年末。
在回城的路上,我一直被一种东西感动着。母亲是一位极其普通的劳动妇女,她吃苦耐劳,诚实善良,是极为平凡的;而母亲又经常教我自省,教我做人,催我奋进,母亲又是伟大的;在这初春的深夜里,我于生育我的母亲及哺乳我的母亲的情更浓了,明年母亲七十了,我应该回家好好为她老人家过一个象样的生日,还有看望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母亲们……
后记
去年旧历年底,是母亲七十周岁生日,说好春节回家为老人祝寿的,但因工作的缘故,却又未能如愿;此间虽也打过电话,但心里总感到有些愧疚,毕竟是她老人家的大寿。夜深沉,人沉静。读浅笑写母亲的文章,心中陡然生出浓浓的思念;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生命的路还有多长,我不愿多想。此刻,我很羡慕弟弟妹妹们,他们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可以随时见到母亲,不知道他们是否珍惜在老人身边的日子。我想,所有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儿女,是不会有我此刻这种感受的。 现在仔细想来,这么多年以来,回家住的日子真是太少了,最多的也就十天,少则四五天,有时候则是好多年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最让我酸楚的,是临行的前一天。那时老人总是问:“明天真的走吗?”一天要问好多次,当确定了,便又说:“再待一天吧,后天走。”又是一个静谧的春夜,踟躇于阳台,便又忆起去年此时为思念母亲写的一篇短文;重读以记之,遥寄儿子思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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