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无其他嗜好,却酷爱唱山歌。我妈常对我们开玩笑说:“如果你婆婆生在你们这个时代,准是一超级女声。”
我的家乡鄂西土家族地区本是一个歌舞之乡。据专家考证,“竹枝词”就是清江土家族的山歌。“渺渺春生楚水波,楚人齐唱竹枝词”可见已十分普及了。“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我想刘禹锡的《竹枝词》就是吸收了我们土家族的精华吧。有人说土家族的山歌因融进了真情实感,所以更见其“真”;因融进了婉转悠扬,所以更见其“善”;因融进了青山绿水,所以更见其“美”。
我外婆在当地除了喂的猪又肥又壮还以唱山歌出名。后来我调入珠海后,听我妈说县城文化局还专门派人找外婆录歌,拍了录像在本地电视台播放。听说已耋耄之年的外婆一连唱了近百首民歌,优美的唱腔、清晰的吐词使来访者震惊、窃喜!一辈子只有苦难没有爱情的外婆,终于顶着一头银丝在家乡父老面前一展歌喉。
我读大专学的是中文系,有次假期实践活动是采集民歌,我灵机一动专门收集了外婆所唱的山歌,当时还煞有其事地给她录了音,并整理歌词,可惜十六年过去了,那盘宝贵的录音带也不知所踪,所幸歌词尚在。
记得,外婆曾告诉我,她既会唱山歌,还会打薅草锣鼓,更会唱哭嫁歌,出丧歌。
外婆爱唱山歌到什么程度呢?用她爱唱的几句歌词来回答吧!
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推转不来。
主不劝客客不醉,花不逢春不乱开。
山歌本是古人留,留在世间解忧愁。
三天不把歌儿唱,三岁娃儿白了头。
山歌山歌,顾名思义就是在山上唱的。但我的外婆除了面对郁郁葱葱的青山亮开嗓子,她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薅草、插秧、收苞谷,种红薯、割麦……春种秋收的劳动,一年又一年,不断的播下自己的汗珠,辛苦操劳到头,她的歌声也一路撒在她劳作的地方。外婆的山歌同她的生活一样透着一个“苦”字,她唱的歌亦可称作生活苦情歌,不信你听:
丝瓜藤儿开黄花,最苦莫过做田家。
做田人家辛又苦,扁担挑饭又提茶。
路边姐儿路边行,你莫笑我种田人。
日头晒得乌抹黑,泥巴糊得一浑身,
勤扒苦做望收成。
太阳出来慢悠悠,情哥割谷汗直流。
我把手巾郎揩汗,揩得这边那边流。
手拿黄秧往下栽,钱大的蔸蔸发拢来。
莫学稗子讨人嫌,要学五谷人人爱。
一块大田四四方,守住大田哭一场。
长年累得收谷子,看看不够半年粮。
出门欢喜进门忧,门前搭个苦瓜楼。
别人苦瓜苦得早,我的苦瓜苦尽头。
外婆最喜欢唱的是《采茶歌》,这首山歌歌词很长,当时我花了几天的时间才从录音带里整理出来,因外婆不会写字,不能教我是什么意思,全凭我自己的理解。我惊叹外婆的记忆力是如此之好,在她的歌声里几乎概括了茶农一年的生产生活,辛勤劳苦。比如造酒织布,种田敬神,日常平淡的农事家事生活,由我外婆婉转的嗓子里飞出却别有一番农家烟火气息:
正月采茶是新年,手拿金簪点茶园,
一点茶园十二卯,采茶姑娘笑开颜。
二月采茶茶发芽,手扳茶枝摘细茶,
左手摘茶茶四两,右手摘茶茶半斤,
三手四手不过秤,四十八两共三斤。
三月采茶茶叶青,姐在房中绣手巾,
两边绣起茶花朵,中间绣起采茶人。
四月采茶茶叶长,姐在家中两头忙,
忙得屋里茶叶老,忙得采茶麦又黄。
五月采茶是端阳,茶树脚下歇阴凉,
一把黄伞无人打,手端清茶一人尝。
六月采茶热难当,多栽柳树少栽桑,
多载桑树无人采,多栽柳树好歇凉。
七月采茶茶叶细,姐在家中坐槁机,
长织衣来短织旗,巧手织起采茶衣。
八月采茶秋风凉,风吹茶花满园香,
一杯清茶一番心,杯杯敬奉二爹娘。
九月采茶是重阳,姐卖茶叶造酒浆,
大姐打酒二姐尝,姐妹双双过重阳。
十月采茶正立冬,十担茶篓九担空,
我把茶篓高挂起,来年发芽又相逢。
冬月采茶下寒霜,挑起茶篓过大江,
南京城里买骡马,北京城里置田庄。
腊月采茶是一年,背起包袱收茶钱,
你把茶钱交给我,双双过个热闹年。
外婆说采茶歌并不是专指采茶时唱的歌,它是一种成套唱腔的山歌,外婆说“打锣鼓”时也可以唱。你看外婆的采茶歌从年头唱到年尾,唱的是每月的农活、家事、风俗节事等。
我外婆在打夜工撕苞谷叶、剁猪食、纳鞋底、做各种针线活时,她会唱一些小调,这种小调的旋律流畅、歌速徐缓,音域不宽,往往反复吟唱,曲调变化不大。比如她爱哼唱的:四季歌,五更调、十劝、十送、十二月等。可惜许多歌词当时没记下来。令人欣喜的是在我破旧的采歌本里还躺着一首《十劝歌》。
悠悠记忆里,外婆唱起这首山歌额纹舒展,眼睛格外发亮,脸上笑意荡漾,好象已忘记了一切生活的烦恼。耳畔似乎传来外婆的小声哼唱声,是那么的悠扬:
一劝姐,孝双亲,
人人都是父母生,
怀胎十月才临盆,
娘奔死来儿奔生。
二劝姐,要勤快,
人勤地勤家生财。
一个早工打捆柴,
三个早工纳双鞋……
哭嫁作为鄂西土家族的一种婚嫁习俗,广泛流行。迎婚之期,本是青年男女朝思慕盼的吉日良辰,婚嫁必张灯结彩,弦歌达旦。可是,土家族姑娘在出嫁前,却要伤心地哭嫁,唱《哭嫁歌》,用“哭”的方式来迎接出嫁这一人生喜典。
外婆的婚姻是不幸的,已八十多岁的她仍痛恨这桩婚姻,虽然她心里不情不愿,而一旦嫁过去却极贤惠能干。外公虽然不能帮外婆,但外公是怕外婆的。听我妈说外婆一骂起外公来,外公只会到处躲,家里还是外婆说了算,她倒不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而是勤做苦扒撑起一个大家庭的毛氏家族的“巾帼”,她从娘家的张家嫁到毛家,仅300米之遥,听说娶她进门时,也坐了大花轿,还是专门绕了一个大圈抬进毛家的。出嫁对外婆来说,并不是幸福的归宿,而是噩运的开始,出嫁以后的命运难以预料。外婆说她嫁人时哭得很伤心,表现得很凶,她说是她三哥把她背上轿的,而到毛家下轿时,她一脚就把轿子给“踹翻”了。每每听到她讲到这里时,我就感觉到外婆身上有一股英气,这是常年吸食鸦片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外公望尘莫及的!我们便缠着外婆给我们唱哭嫁歌:
女儿别家把嫁出,今日出嫁心不服,
一恨媒人心刮毒,贪嘴只想吃鱼肉。
黑毛老鸹天天叫,人不叫死心不足。
二怨爹娘心太粗,专听媒人讲好处,
女儿爱的偏不送,不看儿郎看家屋。
三怨哥哥不做主,不顾妹妹亲骨肉,
有花不栽向阳处,单栽砂岩背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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