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楼上的小房间,这是女儿的房间。女儿十二岁生日那天从楼下搬到楼上这间小屋子,她说她长大了,要一个人住。
屋子的摆设同七年前没什么两样,墙壁上贴满了明星的海报,看起来是个高中生的房间。七年前,女儿考上大学去了另一个城市以后便不怎么收拾它。那串紫色风铃还挂在窗边,这是女儿初中毕业时她自己一个一个风铃扣儿折起来,穿起来的,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吧。墙角的黑色痕迹还在,那是一场小火灾后留下的“罪证”。女儿搬到楼上之后,当夜和同学在屋子里办生日晚会,玩得过火,差点将整栋楼烧起来。事后,粉刷墙壁,他故意留下墙角的这一抹黑色,说是“罪证”,要女儿记住这个教训。
他又走进了些,站在书柜前面。书柜是他亲手做的,用桃木。他说辟邪,女儿在柜沿上刻上桃花,描上红色,说能带来桃花运。他摩挲着那朵桃花,就好像摩挲着女儿的脸,摩挲着女儿的眉、眼、鼻子,还有樱桃似的小嘴。女儿命犯桃花,从小学就开始谈恋爱。她以为他不知道,他都知道。
他在心里细数那些男孩子以及男人们。
小辛他是认识的,村上的娃娃。那时候,孩子都还小,不到十一岁。小辛来家里找女儿,被他咋唬走了。现在,小辛已经娶了妻,成了家,许是已不太记得他的女儿了罢。
还有枫儿,他叹着,多好的娃呀。女儿升初中,他带着她去学校报到,在教务处碰见了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他是这所初中的教导主任。同学叫过来他的外甥枫儿给女儿认识,把他们调到一个班,要枫儿好好照顾女儿。枫儿做到了,像哥哥照顾妹妹那样。枫儿是女儿在他面前经常谈起的一个男人,枫儿也常常来家里吃饭。他看着他们,觉得很好。那天,枫儿来家里,说以后他们就是他的父母,他就是他们的儿子。他在心里骂女儿,这么好的男人怎么都不要。
他想女儿可能是因为一个叫家骏的男生才不要枫儿的。他见过家骏写给女儿的情书,字体很清秀,从信的内容看,是个有才气的孩子。女儿不小心把信落在客厅沙发上,他捡起来,自己收着,看见女儿犄角旮旯地找,没有给她。那年除夕,十二点之前,女儿一直守着电话。铃声随着钟声响起来,女儿接起电话,喜滋滋的,用英语同那边的男人说话。他问女儿,怎么,还认识了老外?女儿脸红,不是,和同桌练习口语。
女儿一定要报考一个南方城市的大学。自接到大学的通知书后,女儿就处于异常亢奋的状态,可是他未曾真心为女儿欢喜过。他甚至不自觉地叹气,觉得恼怒,觉得憋闷。他的女儿就要这样远远地离开他吗?那个假期里,他接过一个男人的电话,找他的女儿,留下名字叫陈南。他查了电话号码,是从那个南方城市打来的。他问女儿,去南方是因为他?女儿摇头,说只是网上认识的朋友,要他帮忙查找大学资料的。他便信了,女儿脸上的委屈是多么无辜,他不忍心不相信。
他送女儿上大学,他们坐火车,这是他们第二次一起坐火车。女儿三岁时,他带她去他工作的城市。没有坐票,他抱着她,一直站着。女儿在他怀里睡得很安心,一直到下了火车,才睁开眼睛。女儿好奇地睁着大眼睛,说,这就是北京啊。他离家的时候,女儿还不会说话。他不知道是谁教她的“北京”这个词,他带她来的城市是西安,她却说“北京”。那一次,是他带来女儿。这一次,是他送走女儿。女儿睡上铺,他睡下铺,十八个小时,他不曾合眼。把女儿送到学校,办了手续,他在学校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去宿舍找女儿。他推开房间的门,女儿背对着他正看着窗外。他在门口静静地注视女儿,他不知道她的背影为什么那么落寞。他就那么看着她,一直到有她的同学提醒。她转过头,叫了一声爸——,带着哭腔。他憋住眼泪,不能让她的同学们觉得他是个没出息的父亲。
他恨那个叫陈南的男人,他带走了她,却又不要她。女儿大二时,学校打来电话,告诉他,他的女儿已经一个星期没去上课。他赶到学校,找到女儿,带她回家。她整天没精打采、失魂落魄。他甚至看见她蹲在墙角抽他落在茶几上的烟,地板上扔着几颗烟蒂以及还没有点燃的烟,他捡起一根,上边有字:陈南。她抬头看他,他怎么相信这就是他的女儿,面容憔悴得比他还要苍老。
女儿终于缓过来了,又开始和他们嘻嘻哈哈。她跟她的母亲开玩笑说,以后找男朋友就找爸爸那样的。
不想,这句话竟应验了。她找了比她大十九岁的男朋友,简直可以当她的爸爸。他放了话,要是她不和陈凯砳断绝关系,他就和她断绝关系。女儿便真的离开这个家,说,再也不会回来。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陈凯砳,他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了,永远。
他掀开幔帐,坐下来,在女儿的床上。女儿长久不在家,孩子的母亲怕床上落了灰尘,便在床上围了厚厚的幔帐,对襟处绣着一对喙对喙的鸳鸯,幔帐是从女儿外婆手里传下来的。
他转过头,朝里。他看见女儿就躺在那儿,穿着她喜爱的粉红色小纱裙,头发梳得很整齐,搭在肩膀上。她还是他的小小女儿呀,他拿起枕头,抱着她,就像抱着小时候的她。枕头上隐隐地还飘着她的发香,这味道,他大概要记一辈子了。
放下枕头,他又拿起枕边的相册。相册里的照片大多是女儿高中毕业时的留影,那时候的她还是多么鲜嫩的一朵花呀。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抚摸着,女儿一直都是笑的,抿着嘴的、翘着嘴巴的,龇牙咧嘴的,他看着她,都觉得美。十八岁,是女儿最美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打扮,却不过分。女儿瘦,却也长开了,他看着她从女孩长成女人。他慢慢地翻,后面几页是空白的,他还是一页一页地翻,仔细地看,仿佛他的女儿无处不在。
翻到最后,塑料封皮里夹着一粒钥匙,简单的齿角,大概是带锁笔记本的钥匙。他拉开就近的抽屉,果然放着一册装帧精美却已陈旧的笔记本,带着锁。他用钥匙打开了,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献给我最亲爱的爸爸妈妈!”有落款和日期,日期是她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封面的内侧上有她抄写的郭小寒的《看好你的女儿》:
看好你的女儿
让她缓缓的长大
不要给她穿红色的裙子
不要让她戴黑色的手环
不要让她听摇滚
不要让她写诗
更要看好你的女儿
握着菜刀狠狠地看着
不要让她成为诗人或摇滚歌手的情人
他看着,有些苦涩。又翻开一页,是一首短诗,女儿写的《父爱》:
父爱,是一座山。我看见这边,却看不见那边。有一天,我爬到山顶,终于看见了全部。
他不禁泪眼婆娑,诗虽然有些拙,可是她,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懂得了他。在笔记本里,女儿抄了很多关于父亲、母亲的散文和诗,也有她自己写的话。每年父母的生日,她都会记得祝福,在笔记本里。翻到后面,他看到一段话:
我突然想到,要是有一天,父母永远离开了,我该怎么办?
虽然只是想到,可是我竟然忍不住一直流泪。
爸爸、妈妈,我不要和你们分开。我要背着你们,走到哪里,背到那里。
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
他看到这段话,再也忍不住,泪水一滴一滴地跌落在纸面上,和女儿的泪渗透在一起。他合了笔记本,让他们的泪水融得更紧些。
他又注意到桌子上女儿的笔记本电脑,电脑桌面上有女儿写给他们的最后一封信,他已经看过,以后不会再看。三年之后,她又回来就是为了给他们留下这封信。他也知道,硬盘里有那个混蛋的照片,可是,他不会看,一辈子都不会看。
他起身,拢好幔帐,两只鸳鸯又合在了一起。
他出门,锁好。沿着走廊,走到另一个大房间,还是开了门,走进去。这是他和孩子的母亲一起偷偷给女儿备置的嫁房。高低组合、沙发、电视以及宽大的双人床都有,床头挂婚照的地方挂着她一个人,笑得很甜。粉红色大床上躺着他的女儿,她一个人,在檀木匣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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