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半个月的连阴雨,叔叔托梦给母亲,屋角漏了双腿伸展不开,窝曲的慌。话毕,随同奶奶健步如飞地去了。第二日一早就扛起铁钎去查看,果然,在叔叔安息的地方,双脚位置坍塌了个大洞。
于是,携女儿前去看望叔叔。踏过满地的落叶,走过清幽的土径,我望见墓碑上镌刻着叔叔的大名。压在坟头的纸张似秋蝶,在秋风里瑟瑟地扑闪,添一把新土,焚烧了五色彩纸、几沓冥钞,女儿在一边俏皮:“烧的钱太多了,外公(我的叔叔)你就办个银行卡存起来吧,随便花!”我的泪抑制不住,说好了是来看看叔叔的。
回程缓慢,走的还是那条路,只是早已物是人非。目光触及柏油的黝黑,我想在坚硬的路面上找到一双烙进生命的脚印,走着,找着。
记忆里最深刻的画面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叔叔坐在阳光下,一边听广播一边捧本“唐诗三百首”默读。往往一坐就是一晌,直到中饭上桌,方才又被搀扶着回到屋里的方桌前。一天天雷同的日子,就是他的生活,具体点说,那就是他度过的一生的时光。
小时得了重病,医生误诊注射错药物,导致小儿麻痹。一些注定的悲哀笼罩着叔叔,伴其一生。他晶亮的眸子时常凝望一只叽喳蹦跳的飞鸟,一片飘悠而下的落叶,出魂般地神往。我走过去捡起树叶,小鸟也吓得展翅飞远,我想叔叔真的是太孤独了。多年后,当我又坐在院子里一遍遍回忆旧时遗留下的伤悲,而叔叔,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与我共赏哪怕是凄凉的秋景。就那样决然而逝,等不到时间给他一份公正的答案。
叔叔每天都在很努力地锻炼,堂屋的门槛如座山横在脚下,翻过去要付出多于常人太多倍的艰辛。一个小小的步伐,脑门上细密的汗珠,一分分耗费的时光里,我的心一点点碎去。对于协助,叔叔总是倔强的推开我搀扶的手,我只能呆一旁干着急,早早地在门口摆好凳子等他过来休息。院子里青砖铺就的路面,被叔叔难以抬起的脚步摩擦出一道岁月的轨迹。
阴冷的冬日叔叔几日都出不了门,外面寒冷的空气滴水成冰。若是哪一日早晨,阳光从窗外窜进来,他必定早早就开始起床,然后用多半天的时间“蹭”到街门口。望望雪地里的脚印,跟过往的人打个招呼,他的眼睛随着经过的人走远,直到转过弯连影子都看不到了,还是怔怔地望着。一段短程平常人走过,如风飘过般轻松。距离,对他来说是最深的痛。我还是懵懂的年龄,根本无法体会他的难过,直到有次贪玩儿从高梯上坠下,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多月,在无法行走的急躁里才开始理解叔叔对独立行走、健康生活的极端态度。
由于长期的锻炼,叔叔的脚底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每天服侍叔叔吃了晚饭后,我会打来一盆温热的水,将他的脚泡在里面,彻底的放松一下。解开绑着的绳子(因为双脚畸形的缘故,行走时鞋子总往下掉),脚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勒痕,双脚也红肿不堪,默默地为他按摩着,低着头任泪融入水中。将他擦干的双脚摊在膝头,拿一把剪刀剔剪着,嵌入肉里的指甲,很深,仿佛找不到指甲边儿。就是这样的一双脚,忍受着硬物的疼硌,坚毅地走着,执着着一条通往健康的路。
村头有座破落的庙,无人的午后,我匍匐在菩萨脚下,许愿:如果能让叔叔不再受苦,我愿把所有积攒的零用钱捐出来。
大概,在那时起,我慢慢开始长大。
奶奶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叔叔,她最小的儿子。虽然家里经济拮据,还是到处为叔叔寻医问药,配合一些民间的小偏方治疗。叔叔每天就着米酒喝下黑色的药丸,而后用药酒擦洗关节脉络,每个动作,每个步骤,他都很虔诚地执行。希望始终都是团燃烧的烈火,在心中灼灼炙热。
生活是繁重而忙碌的,家里人对叔叔的病早已经麻木。叔叔依然执拗地很坚定地,一如既往。由于长期机能萎靡,他的身体状况日益下降,脾气开始变的敏感、暴躁,手里正在修理着的手电筒会突然飞到门外,每天上学的我,也只是在放学后躲在窗下,偷听屋里的动静。
又是春暖花开,熬过了一冬的阴郁,我走近叔叔身旁。“叔,桃花开了,咱们出去转转吧!”叔叔是英俊的,大大的眼睛,白皙端正的五官,我想象着矫健潇洒的叔叔,漫步在阳光下一定是春天里最美的风景。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像冬日里冷却的火苗,无言的冷,环绕在周围。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我……太麻烦你们了,还是呆在家里吧……”对话后,是无边的沉默。
站起身,帮叔叔整理好身上的衣服,我走向大门外。春天的风将桐花香吹遍院子的每个角落,小伙伴们和我拉了辆板车,合力把叔叔挪出屋子,欢笑着出了门。
野外,风景如画,叔叔陶醉了。在大树下休息的时候,他静静地睡着了,醒来时脸蛋红扑扑的像个调皮的孩童,叔叔告诉我,他梦见奶奶了,牵着他的手在春风里漫步。我垂下头,去撅一把身边的草,泪,又滴在草叶上,像是清晨的露珠。
医生说,叔叔的时日不多了。
再后来,叔叔彻底卧倒病榻,再也起不来。母亲与姑姑们轮流分班看护叔叔,大人堆里我望见他无神的双眼,大大的,有令人害怕的空洞。即使是在病情恶化的日子里,也没听见叔叔呻吟过半声。我忘记了莫名的恐惧,想问问叔叔疼吗终于有机会靠近床边,大家都在午睡。叔叔深褐色的眼睑微阖,一丝喜悦仿佛穿透黑暗的光亮,想抬起手抚摸我的头,却没有半丝的力气。好久没为叔叔唱歌了,好久没有讲学校里的趣闻给他听了,离的那么近,我仿佛闻见了死亡的味道。他的头不停地摩擦着枕头,重复一个努力传达的信息。伸出手,我在枕下摸出一把奶糖,大概是叔叔的体温将其融化了吧,手里有粘粘的感觉。不敢拆开,就算奶香浓郁味道很甜,也能品出太多的忧伤。
那天哭了很久,迷糊糊的脑子灌了浆糊一般,我早早就钻进被窝。朦胧中,被姐姐拽起来,往脚上套着鞋子,拉起手拼命地往家跑去。大家明知叔叔大限将至,那几日都住在家里,没有床位,我连着好多天都在同学家寄宿。
庭院里灯火通明,我倚在卧室门口,看见一身华丽冥服的叔叔躺在床板上,那套华服很刺眼,刺的眼里有沸腾的液体哗哗的外溢,没有谁去关心那张门板会不会很硬,会不会硌的脊梁生疼。有个老婆婆,正在用力将叔叔变形的双手,蜷曲萎缩的双腿拉展开。民间有说法,人逝世后趁着体温尚存,拉展了身体的伤残病变部位,下辈子投胎后就会拥有健康的体魄。
躲在门边的小狗低吠着,汪汪声里全是生死离别,脸颊贴着我的裤脚,轻轻地,轻轻地蹭。小狗刚抱来家的时候翻肠差点死掉,多亏了叔叔用一粒胶囊挽救了它的生命。
操办后事的人群,不停地穿梭,后院横七竖八地扔满了叔叔生前的衣物被褥。睹物思人,点燃一截白烛,送叔叔最后一程,说几句话嘱几声叮咛;离别后,就是来世了,如果有来生,叔叔,我还要做你最亲的亲人。
送殡的队伍拉的很长,瓜果供品,亭台楼阁,笙箫唢呐,别人一辈子子孙满堂后拥有的排场,叔叔一样都不少。村里的人唏嘘不已:他这辈子,也算没白活啊!悲痛声里,有惋惜,有感叹,更多的人为叔叔的走感到解脱。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披麻带孝走在最前面。我跟随在最后,众人的注视里,我没有流一滴眼泪。我只想安静地送叔叔最后一程,盘桓在屋里一辈子,终于可以出去散散步,为什么大家还要让他悲戚地踏上远行的路呢?真的有天堂吗,在三月的桃花里祈祷,叔叔去的地方春暖花开。入葬的刹那,我,泪如雨下。
人生或短或长,都要经历一些苦难与挫折,叔叔为我留下一首用一生都唱不完的歌。生活总是烦闷而令人压抑,我且行且唱,叔叔曾言传身教的热爱生活的渴望,在生命里随着血液流淌。困顿时的阴霾不过是昨日花黄,拨开,心湖澄明清澈。
几年的时间,握在手里展开了只看见满眼的苍凉。思念致使我经常不忘回去整理一些往日的旧物,黑灰的老桌,在角落里蒙了擦不净的尘埃。抽屉里捧出一本小册,翻开残缺的页面,里面贴满了一张张从日历上剪下的“生活百科知识”,上面详细记载着治疗各种疾病的方法。空气中漾起陈旧光阴的味道,昨天的日子仿佛就在隔壁。
记得那年冬天手脚生满了冻疮。叔叔命我找来一拓长的木棍,拴上长长的绳子,另一端握在手里,支撑起大大的竹筛,在冬日的午后,洒一把玉米在地上,静静等麻雀跳进“陷阱”。父亲下班回来,敏捷地敲出麻雀的脑子,趁热涂在我生了冻疮的地方,反复几次,竟然痊愈。平时,家里的感冒伤寒之类的小病,一碗酸辣的汤面里,放上大量的葱姜,大口大口地喝了,睡醒一觉,病就跑了!还有母亲的咽炎,吃了无数的中药不见好转,叔叔建议多食清淡食物,多吃海带,渐渐也轻了许多。多年后的今天父母依然时常怀念叔叔百般的好,悠悠地讲给女儿听,她还曾有过一位外公……那时他还很年轻,总是有心思做各种的玩意儿。一块黄硬的纸板糊层白纸,等到完全妥帖后,一把银色的剪刀下跌落出各种形状。蘸了鲜艳颜料的毛笔涂出盈盈的水色,风干后夹杂着笔墨的痕迹,分外悦目。因为右手不便,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用左手完成,那时候对叔叔佩服的程度,大概可以用崇拜来均等。
几天后放学回家,望见“一休哥”在堂屋墙上,咧着花朵般灿烂的嘴巴欢迎我。莲藕一样粉嫩的小胳膊,可爱的小手如贝壳,浅灰色的僧服,光光的头。一根垂下的细绳操纵“一休哥”快乐地舞着,我又兴奋又激动,大声唱着歌谣,连母亲呼唤吃饭耳朵也未听到。
如今,这一切最终在岁月里封尘。叔叔还没等到我对他的回报,就离开了人世,叔叔一生未婚更无子嗣,我应该是为他养老的女儿。
叔叔,你说过,最大的愿望是可以浪迹天涯。一双腿,一双手,足可以撑起自己平凡的一生。而此刻,当北雁南翔,风袭过,秋风紧紧缠绕着思绪,我仰首合十:“如果有来世,上天请赐给叔叔健康的人生。”
某一日暮年之时回首一生,一些情怀依旧难以释怀,一些回忆依旧永远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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