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我再次回到我的故乡桃花坞,回到奶奶和我的日出公园。是早晨。我站立在奶奶的坟前。我在等待着日出。晶莹的露珠一滴一滴地撒在花朵和树叶上。棵棵直立的茅草在晨晖中显得动感十足。众鸟的歌声骤雨似地漫天落下。我望向不远处的东方。那即将日出的东方。我身边的一只杜鹃也在歌唱着等待日出,归去归去,不如归去胡不归。山头上的我坚硬而冰冷。在高岗之上。在松树之侧。在春天的宁静中。我一动不动却心如潮水。
我打开自己,放走我一生的冬天,放走那些是非,恩怨,情仇。却放不走。却又飞了回来。我竭力让自己站成山头的一棵树,一棵让自己高到天空的树。瘦弱的杜鹃在我身边的草丛中独唱。我一眼就看到了它。我一眼就看到了如此不规则的轮回。前生是王,是称帝于蜀的王,“使鳖冷凿巫山治水有功,自以德簿,乃委国禅鳖冷。遂自亡去,化为杜鹃”。来生是槛菊萧疏,井梧凌乱惹残烟。今生呢,是一只鸟,一只被叫做杜鹃的鸟,是一粒天地间的愁种子,独唱在自己的影子里,声声泣血却不见血。
热爱独唱的不仅仅是鸟,还有我的奶奶。我的总是被忧伤和快乐轮番攻打的奶奶。在桃花山,在这座被奶奶命名为日出公园的地方,奶奶总是喜欢一边拔草一边唱歌。那也是早晨。三十年前的那个早晨。奶奶庄严地站在棉花地里,面向着东方。那么淡淡地清清的雾气,那么润润的湿湿的泥土气味,不住地扑在她的脸上,钻入她的鼻子。她刚刚开始唱歌,太阳便出来了。这每天一次的日出。这一天中最纯净,最鲜泽,最令人激动的光线,令奶奶的生命倍受激励。于是,奶奶情不自禁地引吭高歌,胡不归,胡不归,杜鹃啼,声声泣血桃花底。那些花草,那些路过的兔子,有的向奶奶微笑。有的向奶奶鞠躬。奶奶的脸上写满了笑容。这每天一次的日出呀,不仅把奶奶映照得浑身金黄,甚至抵达奶奶的灵魂,使她一个人坐在温暖的翅膀上,想要飞。只是,我不知道,这庄严的日出,能否照亮奶奶一生的道路?
奶奶是个中学语文老师,那时已经退休。她和妈妈一起,成天忙碌于田间地头,和繁重的家务活。她没有任何怨言的做着这一切。每天凌晨,应该是鸡叫头遍的时候,奶奶就起床了。先是洒扫庭除,然后烧早饭,烀猪食。忙完这一切,就把还在睡梦中的我喊醒。然后,我们一起到桃花山上去。她锄草干活,我高声朗读英语或语文课本。每当太阳快要出来的时候,她总是不会忘记提醒我,冬子,快看,快要日出了。
于是,我们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起面向东方。在我们的期待中,在杜鹃的啼叫声中,硕大的一轮旭日从不远处的山头上蒙蒙地升了起来。开始,它只在地平线上露出自己的额头和一只眼睛,好像在询问,这大地上含辛茹苦的人们一切都还安好吗?它一定看到了至少有两双眼睛在热切地注视着自己。所以,它决定抬起自己那灼热眩目的脸庞,为人间送去光热和慰藉。我们满含热望地阅读着,感恩着这灿烂的,这每天一次的日出。当我们惊喜地看着日出的时候,站在我们旁边的一只鸟忽然就叫了起来,声音大得吓人,苍凉得吓人。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奶奶告诉我,这是杜鹃,又叫布谷鸟,杜宇,子规等。白居易《琵琶行》中“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的杜鹃说的就是这种鸟。我问,杜鹃也喜欢看日出吗?奶奶说,是呀,杜鹃和我一样,每天早晨都要看如日出哩。我说,我们给这座山头另外起个名字,好吗?奶奶说,这里百花盛开,又能看到日出,就叫日出公园吧。说完,奶奶就一边薅草,一边独自哼唱了起来。歌声在杜鹃的啼叫声中,显得越发苍凉幽怨。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对杜鹃的叫声满怀敬意。大自然真是神奇,它创造了杜鹃这样伟大的歌手,这个歌手的歌声适合所有人的口味。田夫野老,蚕妇村氓听到的是“担粪撒谷,担粪撒谷”,“阿公阿婆,割麦插禾”,而我奶奶这样的读书人却听出她是在说,“归去归去,不如归去”。奶奶告诉我,不止她一个人这样诠释杜鹃的叫声。比如,南宋康伯可在《满江红》里写到,镇日叮呤千百遍,只将一句频频说:道不如归去不如归,伤情切。北宋范仲淹伤感地吟哦,夜入翠烟啼,昼寻芳树飞;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奶奶说,冬子,你晓得吗,文人苦呀!所以,才会有李商隐《锦瑟》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极度哀怨,才会有秦少游《踏莎行》中“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孤寂清冷。我傻乎乎地问,奶奶,为什么你喜欢看日出,杜鹃也喜欢看日出,大家都喜欢看日出呢?奶奶说,每天看日出,不光光是温暖身体,更是灵魂的洗礼。生命太苦难,有太多的黑暗,需要这初生的光芒去洗涤,去驱散。它让我们每天都获得一次涅磐,一次从内到外被重新照亮的机会。人如此,植物如此,动物亦如此,所有的生命皆如此。万物皆有灵呀!
许多年转瞬间就零落成泥。现在,奶奶已经去世二十多年啦。奶奶的面容,奶奶的歌声,离我越来越遥远。光如火焰,焚烧着我与奶奶之间的音讯。但是,我觉得奶奶从来就没有走远。在这个日出杲杲的早晨,在奶奶命名的日出公园,我听到一只杜鹃鸟在叫。很亲。很近。也很悲凉。也许,我的奶奶一直活在山中,活成了一只泣血的杜鹃,在这杜鹃山上啄食着一日三餐,呼喊着子孙万代,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胡不归。她和我一起看日出,看这每天依旧升起的太阳。她看见自己,然后看见依旧在人间挣扎滚爬的子子孙孙。在草丛中她一脚便踩到了锈迹斑斑的病。病锈在肉里,痛在不止一代人的骨头里。奶奶看见,病把手,形而上的手,搭在骨头的肩膀上,从骨头上剥取了我们生命中那些鲜亮的光泽,然后还在剥,剩下风霜雨雪和发黑的寂寞。奶奶明白,不止一个人在命定的疾病里逃亡着。在小麦,土豆,水稻,花生之间,从一种疾病逃亡到另一种疾病。很多人都以为自己会康复。只有奶奶晓得,那么多人一天一天在变瘦,变瘦,瘦成一朵黄花,瘦到子虚然后乌有。于是,奶奶像一只杜鹃一样,在早晨,在黄昏,催我,也催所有的人,回家,回家,回我们永远的老家乡!恍惚间,我看见自己也变成了一只杜鹃。我飞过千山,我飞过万水,我飞过许多年的时光。我飞向总是空空的天空。我看到杜鹃左翅膀上居住的是天使,右翅上是我。那天使长得像极了我的奶奶。我向天使飞去。我自己也成了天使。我把手伸给奶奶,却怎么也够不到奶奶。我砰然落地。我的脚一下子就踩到了生锈的病。这么多年来,各种各样的疼痛,肉体的,更多的是灵魂的,一直尾随着我,紧追不舍。所以,她来喊我。喊我回家。
我不哭。也不笑。在这个早晨。在天空下面。在桃花山上。天空,空阔无边,空得连梦都没有落脚的地方。空得没有一片可依靠的云。空得只剩下杜鹃。长得那么像奶奶,也像我的杜鹃。天空,是杜鹃的。天空,只在空空中留下杜鹃的前生今世。天空,未留一寸供杜鹃埋葬的土地。于是,杜鹃只能飞,一生一世地飞。永生永世地飞。
就跟奶奶一样。在滚滚红尘间东奔西突了一辈子,才发现,人生不过是另一场巨大的病,在日子里痛着,折磨着。奶奶是资本家的女儿,震旦大学毕业后,在南京中央大学教书,是被爷爷这个军人作为战利品娶为妻子的。据说,奶奶不止一次抗争过,但都无济于事。奶奶只有认命。后来,四清,反右派,文化大革命,奶奶都是批斗的对象。其间屈辱,哪里是常人所能理解。一直到粉碎四人帮后,五十多岁的奶奶才被聘请为乡中学的老师。退休以后,生性恬淡的奶奶常常以陶渊明自况。她喜欢在我的面前背诵《归园田居》,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然而,在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奶奶吃饭或喝水的时候,有食物下行缓慢并滞留的感觉,而且常常伴有胸骨后紧缩感或食物粘附于食管壁等感觉。不吃不喝就什么事也没有。奶奶没有把这一切当作一回事。几个月后,病情逐渐加重,由不能咽下固体食物发展至液体食物亦不能咽下。出现了进行性吞咽困难、食物反流、黄疸、腹水、呼吸困难、头痛、昏迷等症状。到医院一检查,已经到了食道癌晚期。奶奶坚决不同意到医院治疗。仍然一如既往地下地干活,放鹅放牛薅草打猪菜。仍然一如既往地每天坚持看日出。暑假,我回到奶奶身边。奶奶已经不能说话。却一大早把我捣了起来。奶奶穿着一身平时很少穿的新衣。我搀着奶奶走到了山头上。奶奶说,我去方便一下就来。然而,过了很长时间,奶奶都没有回来。我去找她,这才发现,奶奶吊在一棵松树上,已经气息全无。我嚎啕大哭起来,我无法救我的奶奶,我无法把我的奶奶从另外一个世界给拽回来!而杜鹃,我熟识已久的杜鹃仍在苍凉地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胡不归!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在挪动脚步,跟奶奶,回家。回我们的日出公园。太阳依旧在不断升起。我目睹的还有杜鹃。长得跟奶奶一模一样的杜鹃。白云飘动。有杜鹃飞过红尘暗香,怀揣一场大病,却在回家。我听到从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仍然有杜鹃,飞过半坡的瓦罐,宋朝的阕词,元代的西风古道,飞过清朝的淤泥,……盘旋在我的天空,叫,叫魂似地在叫。那叫声像极了奶奶的呢喃低语。胡不归,胡不归,不如归去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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