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辆老爷车,我管它叫嘟嘟。我常对孩子说,“别看你姥爷一大把年纪了,开起嘟嘟来还真不含糊,蛮威风的样子!一点不减当年勇!况且,这嘟嘟的声音还很动听,虽然别人听起会认为是噪音。”孩子听了嘻嘻一笑,蹦跳着找父亲玩去了,剩下我追寻着她蝴蝶似的身影落在父亲的膝头。我用疼惜的目光从父亲的膝头抚到他沟壑纵横的脸,再把目光挪在嘟嘟身上。嘟嘟跟了父亲几年了,父亲一直用它载着我迎来晨曦,送走黄昏,我一边拒绝父亲再次启动嘟嘟送我,一边又在晨曦中的欢声喧语声里接受有父亲陪伴的行程。
年近七十的父亲常戴一顶蓝帽子,黝黑的皮肤微驼的背,性情温顺绵善,极喜欢嘿嘿笑着和人讲话。家乡姓氏中,郝黑谐音,姓郝名有的父亲,被老一辈的乡亲们亲切的叫他黑有。小时候,一听到老辈人喊父亲黑有,我就盯着父亲的脸出神的瞧。果真!父亲的黑在我认识的人中,还真找不到第二个呢!
从小到大,我眼里的父亲除了肤黑牙白,一直都爱戴顶蓝帽子,走路微微驼着背。可等他摘下帽子,头发像雪一样哗的落下时,我的心就像被谁在脊梁上抽了一鞭子,冷疼冷疼的。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默默叹道:父亲老了!
退休后闷在家里的父亲,常盯着老屋的那面墙壁出神的看,半晌无语。一天,看着看着叹了口气,就去了里屋,不一会儿,把手揣在口袋里出门了。回来后,竟开回了一辆嘟嘟鸣叫的老爷车(家乡叫这种车为三轮摩托)。精神十足的父亲把车停好,跳下来,嘿嘿笑着,孩子般的扯着母亲的衣袖,非要给母亲表演开车。母亲一甩胳膊一拧眉,双目微呲,为什嗔怪地说,“老了老了越来越没正样了,开这危险的家伙做什么,好好呆着没啥事儿就是孩儿们的福气。”父亲却不搭腔,转身跳上老爷车的前座,兴孜孜地说,“在家闲不住,憋的慌!往后你和孩儿们想去哪了,我这不现成的司机吗?并且也能送二妞上下班喽!”母亲嘟噜父亲越老越没正性,双手在围腰上擦了擦,不再言语,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父亲下了车,拿起抹布,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嘟嘟说:“老伙计!以后可要听话,等咱二妞上下班时,咱去接送她,可不准偷懒哪!”
父亲说的二妞就是我。母亲告诉我这一切时,我从鼻腔里拖出一浓重的哼字,我知道父亲这样做有讨我好之意 ,但我稀罕吗?当初要是他有一点当爹的责任心,兴许我现在正坐在行政大楼的某办公室内,悠哉悠哉的喝茶看报;或是做了市里的白领金领也说不准,不会是现在这副落魄的模样,好端端的一个淑女,硬是被生存折磨的狼狈不堪,这一切归根结底还不都怪他?刚毕业那会,他坚持要我服从分配,我只好去了乡镇那所破破烂烂的中学教书,工资低不说,晚上也不准回家!领导还让我们这些时代的骄子们学生般的住上下铺!真是天大的笑话!哼!苦日子算是开了头。没出嫁时还好,一个人清净着也蛮自在,等结过婚有了孩子,丈夫又失业不得不在市里打工,然后又不得不把孩子和家都落在那儿后,我算是霉透了。虽然那时领导恩准晚上没课可以回家,可我的那个所谓的家离单位太远,为了赶上上班,整天白天黑夜的和星星赛跑,唉!有啥法子!实在舍不得丢掉“铁饭碗”。迂腐的父亲可落了个两袖清风,却让我遭此大不幸,害得我像佛一样参透人生,哀哀度日。每天早上,都比别人上班提前一个多小时出发,饱受风霜雨雪之苦,还是免不了经常迟到,我心里那个急啊,直想撞老屋那面墙,哭鼻子抹眼泪的样子尽管楚楚可怜,还是没少挨领导的批。
父亲家离我上班的学校不远,就在我下车站点两里之外的小村子里。那时,我责怪父亲说,你也是当爹的,看看人家的老爹,巴不得孩子往高处飞,你可好,非要坚持什么党性、原则,让我回到家乡这穷乡僻壤活受罪!父亲嘿嘿笑着接受我的责怪。后来,我再埋怨,他便讪讪地笑,笑时露出七零八散的牙齿,脸上堆积山花一样的皱纹,很是滑稽和烂漫,烂漫中却透着无尽的沧桑。笑完摘下帽子,习惯性的用手拔拉着头发,那一头白灿灿的发丝像正午猛然拉开窗帘,一下子灌进的阳光般灼眼。我突然住口,一只落水的寒鸦就这样盘在了心口。我把一肚子的委屈生生咽了下去,费力的扭过头,盯着屋里那面老墙看着,眼珠子朝外喷火,恨不得从墙心挖出一个金元宝,好大一晌,才春蚕吐丝般地说,“爸,站点到学校去的过路长途车绕道了,站点到学校基本没车可乘了,咱家离下车站点不远,我把小木兰(小摩托车)放这儿,等下了车后,再跑来骑它,您看行不?”父亲看了看我,说,“中啊!”把烟头朝烟灰缸拧了几下,耷拉着肩膀出去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我每天早晨一如既往,六点左右出发赶去搭车,到了下车的地方就七点多了,再气喘吁吁跑去父亲家,骑上那辆哼唧哼唧的旧摩托,倒也跟得上签到,少掉了许多泪豆豆,领导见我也笑呵呵的蛮喜人。一段时间后,我比从前更黑更瘦了,水灵灵的大眼睛塌陷下来,眉毛稀疏,头发干黄,一笑咧的嘴巴看着比哭还难受,整个一非洲难民形象。我才三十岁啊,却落得如此光景!干脆,我连镜子也不照了。我知道自己之所以变成这般模样,都是因为严重睡眠不足、家里儿女拖累、学校穷事繁杂、终日长途奔波……当然,最重要的一条还是怪父亲。累的要死要活的我,身体急遽滑坡,医生警告说不能再这么颠沛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很烦躁。忧郁布满了面孔,更加喜怒无常起来,每天都想跺老屋的墙壁几脚出口怨气。父亲再看我时,眼里流出来的的目光很复杂,但他还是不多说话,拱着瘦削的双肩出去了。
在父母面前,看着他们满脸的褶子,有时我也会起了孝心,强装彪悍的样子,把黄巴巴的脸笑的像朵油菜花儿。我已从父亲猛一取帽、白发泄露的天机里,明白他老了,再多的不满和埋怨,也不能让他回到从前。父亲的背像暮色四合时一道黑红的弓弦,坐在老屋的门口石凳上,拱的越发厉害。有时去骑车子,把车推到门口,我假装身体很棒不在乎路途奔波的样子,伸伸胳膊踢踢腿儿,说,“爸,瞧您,别担心我啊,我下车跑步来骑车子,锻炼的壮实着呢!”说完赶紧发动车子,逃似的窜到老屋的胡同口,虽然没有回头,我清楚的感觉父亲落寞和难过的神情,一直尾随在我的身后。
就这样,从父亲家推车子,到父亲家送车子,我的狂燥抑制成习惯。那个冬天,小木兰犯了犟,经常给我脸色看,大冷的天儿,乡间小路上到处蒸腾着白茫茫的雾气,有时车到半路熄了火,我剁着脚拼命发动,眼泪和雾水比赛着朝我脸上扑来。一个个行人如风,都从我身边过去了,没有人体会到我疲惫且沮丧的心理。急着签到的同事们用冷漠或怜悯的目光,顺路安慰我两声,然后扬长而去。要好的几个也爱莫能助的叹口气,拍拍我的肩,最终还是舍我而去。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当牙齿冻的直打颤时,我的恨意就会很浓。真恨父亲在位时 ,他是有能力帮我落实个好单位的。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一天,我的小木兰又在半路熄火了,我缩着脖子坐在路边发愁,晨起的雾气把我的眼皮罩的抬上合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看来今天这顿挨批是少不了了,正发愁间,我想到父亲的嘟嘟。早晨去推车子时,父亲想用嘟嘟送我上班来着,我死活不肯,看来,不求救是不行了。我给父亲拨了电话,父亲很快开着嘟嘟来到我身边,让我坐到它的后座上,送我去上班。寒风凛冽中,父亲隐隐露出大衣领子外的白发,在雾气蒸腾中,使我眼前更加模糊。以后,父亲说啥都不让患了严重高血压却依然年轻的我,再独自骑着摩托去上班,坚持每天接送我。一晃几载过去了,父亲更老了,经过许多困难和病痛折磨的我,也历练的稳重豁达起来。我早已不再抱怨父亲。我已从父亲猛一取帽、白发泄露的天机里,明白任谁都无法再让时间朝回走,我们唯有不停息,才能有下次喘息的机会。我也从父亲黑红的弦似的驼背间,看到一位端详的老人无悔的人生。父亲复杂且清澈的眼神里,包含着他无法像儿女诉说的痛与苦。我也逐渐从父亲老屋的那片墙壁上,看到父亲心胸里流出的满满的光阴。
是的,满满的光阴。
当我写到这个词时,我明白,父亲一定是在笑了。
2007年秋天,我思来想去,痛下决心。我无法再安然的躲在父亲和嘟嘟敦厚的袤下,接受他们神灵般的庇护,我狠心辞职,转身把自己溶入了人潮汹涌的城市中去。
父亲最后一次用嘟嘟送我坐上客车,透过车窗,我看着他正用右手锊起左边的袖子,瘦仃的左胳膊缠了一圈纱布,似有血迹外渗。秋天的寒气渐渐逼入我的眼底,父亲心底那小小的寂寞的城,如山花般的灿烂在我眼前,又迅速的枯萎了。我仿佛坐在丛林深处的花骨朵中,被丛丛枝蔓包围,无力洒泪。
离开父亲家时,母亲在卧室和父亲说的话在我耳边响起,“老头儿别再逞能了啊,你还以为你还在所长职位啊,大大小小的车辆都任由你管?现在车可没长眼了啊,小心别再碰着了…..”
我想跳下车叫声父亲,叫声父亲你别走,待我接你到城市的花园里尽情的享受。我还没来得及张口,车已驶动,父亲也放下秋衣的袖子,嘟嘟地开着车子,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远。而我仿佛又看到父亲老屋的那面斑驳的墙上,贴满的一张张泛黄了的带着远古气息的奖状。
奖状旁边,父亲和我同时把目光落定在毛笔书写的几个颜体大字上:官不在大,清正在德。
父亲痴迷的看着它们,我也痴迷的看着它们。一阵风来,老屋墙壁的尘土扑簌着落下来,落到到父亲猛一取帽,白发尽露的双顶间;落到父亲痴迷却无悔的视线中;落到我沾着晨露的睫毛上。落啊落啊, 一直落到父亲心底那面墙里,转瞬变成了满地落红,在秋日深情的目光里,化作升腾的火焰,熊熊燃烧 ,向上,向上,一直向上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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