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这是怎么了?看到镜子里满面疙瘩赤红的脸,我一把摔裂了镜子,号啕大哭起来。 春来了,别的小姑娘面孔有红有白,肤色被春光滋润的越发惹人喜爱。可我的脸一夜之间,一片暗红,莫名的长出许多疙瘩。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母亲做好饭,就一遍遍来唤我“英子,吃了饭妈领你去县城看,看了就会好的,乖呀,别把身体再闷坏了。”母亲的声音令我厌烦,我大喊道“别来烦我了行不行?我吃了你买的破药,脸红的更像腐烂的草莓,疙瘩也更多了,生在这穷家,算是受够了,让我死掉算了,你每天骗我去城里看,去了吗?” 喊完我泪如泉涌。泉水冒的正欢,门外传来母亲低沉地叹息,闷闷的像土陶罐子摔裂在密封的陈屋里。一阵碎步之后,家里恢复了安静。 我没有迈出家门的勇气,我怕见人。生病这几天,母亲搓着双手不安的在我面前走来走去,一遍遍央求我,让我出来晒晒太阳,都遭到我断然拒绝。下午,母亲又来了,说要带我去县城看病去。我愤懑地瞪着她问,“还骗我?钱呢?”母亲慌乱地摸了下耳朵,说妈不骗你了,妈有钱了啊!说着从洗的发灰的蓝色衣服口袋里掏出钱来。阳光顺着木格子窗棱的缝隙射进来,母亲眼睛中间那道深深的褶痕和光柔的耳垂,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把利刃划拉了我的心。我问耳环呢?母亲一改慌乱的神色,爽朗地笑着朝我摆手,我却分明看到母亲眼里有花花的泪痕。我明白了,低敛目光,包上面巾,跟她出了门。 那一年我十五岁。 雪开始下了,先是伶仃的打着游击,随后便吞噬了大地。2007的雪季,母亲没抗住冬寒的肆虐侵扰,因病住进了医院。 雪封了回家的路,也堵在我的胸口。我只能在电话里听母亲说,妈没啥大病,只是感冒了一直反复,英子别担心。并叮嘱我照顾好自己。其实我的担心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即便不是罕见的雪季,我也无法床前身后地服侍母亲,下雪,更成了我无法回去照料她的藉口。挂了电话,心情汹涌澎湃起来,打开电脑,我以一种迅疾的笔法写着关于母亲的文字,快速、敏捷地铺陈我的不孝。我不知道我写的这些令我激动的文字,算不算是孝顺,但在写好后粘到网上,又打动了许多朋友的心。而我,觉得自己更加无助和虚伪。我不止一次为母亲写着文字,现实中和母亲的距离一次次因文字而拉近,又一次次因文字而逃遁。我无法用笔丈量熠熠生辉的方块字的含量,以为只要在写,发,就会测量出我为人儿女的尺寸。母亲的关怀一点点引导着我在迈步,向上抑或向下,向前抑或向后,我都清晰地捕捉到她的目光。她鼻梁上方横矗的褶子越来越深,密集,深远,纹路清晰,耳朵上的那对耳环在我十五岁那年彻底消失,耳垂上的小孔,清晰的记载着银黄闪亮的青春。六十岁的母亲不再羡慕首饰丰饶的老太太了,她习惯了艰辛,习惯在碰撞中,打点自己煤铺的生意。 时间跑的很寡断,优柔的让人寒心。过去、现在和将来,我从时间的铺叙里慢慢读懂了母亲。可我的眼角,也开始长出细纹。 雪终于停了,母亲也从医院回到了家里。 2008年的春节在年味十足的鞭炮声里走来了。见到母亲,是年三十的下午。她戴了顶帽子,手不时朝嘴巴捂去,想要咳嗽又抑住了那样的捂着。我问:“妈,怎么还咳嗽呢?病没好利索么?”性燥的小妹在一旁插了嘴,说,“姐你不知道啊,医院简直吭死人,妈在那儿住了将近一个月,钱花了好几千,感冒引发的肺部炎症都治不好,妈又不让转院,那死医院……” 母亲用眼色堵住了小妹的嘴。说,“你乱说什么,这不好了吗?臭丫头张嘴骂人,人家医院容易吗?” 写到这里我不由又叹了一口气。母亲总这样替别人着想,但我不想再劝她,再过几周她就要度过六十岁的生日了,她已不如轻饶的从前,这次感冒反复不好就是很好的例证。任何小病都会让母亲力不从心。我扶了母亲坐到沙发上,氤氲茶香的屋子里,我说,“妈这次为你祝寿你可千万别阻挠,我一定会来的,我要为你买来世界上最好的金耳环……” 话音还未落地,母亲的手便摆起来,“臭丫头你咒我吗?你不知道忘寿忘寿(旺寿)吗?稀里糊涂的过,妈才长寿呢!”摸了摸自己光薄的耳垂,说,“妈习惯这样了,傻丫头,照顾好孩子,别为妈乱花钱。” 母亲是一个很决绝的人,说不要什么就会坚决不要,我明白再努力的游说也不可能劝动她。几年来,我都是在她的摆手中熄灭了为她过寿的热情。事情由表及里的探究,我还不如一只拨地鼠,靠着自己的韧性钻入到土地的深层。我真正抵达到母亲内心世界里了吗?从屋子中央枣红斑驳的桌椅,到时光隧道里直达春天的现今,我对母亲的孝心,只能以虚拟来囊括。 虚拟的时光里隐藏着核桃般坚硬的故事,坚硬到我无法释怀和忘记。 时间倒退三十八年。风雨彩虹之后美丽的春季,彩碟飞舞,群蜂喜集。乡间小道上,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驮了一个俊俏的女人。山水远涉之后,父亲迎来了他人生光辉灿烂的时刻。年轻时的母亲俊俏喜人,有颗玲珑剔透的菩萨心。几十载的摔打和磨难,也没有让她降低对生活的热情和对人间的热爱。冷冷热热之中,母亲用一双巧手缝大了我们,缝走了自己几十个春秋。 嫁来后,母亲耳朵上终日佩带着一副闪着银光的耳怀。她每天戴着它,舍不得取下,常常抚摩着它暗自伤神。它是母亲心底一道永恒的伤疤和怀念。在母亲十岁时,外婆病逝。确切地说,一场并不严重的病,要了外婆的命。外婆耳垂下方长了一颗小瘤,如果用现代医疗的手法,一把手术刀切下去保管手到病去。可那时,外婆家乡的人都深信跳大神能治病,他们让外婆闭在屋里三天三夜,听候神的号令。房间里云雾缭绕,行进在仙境中的神婆一个手掌的俯抬要了外婆的命。大仙说,鬼魂附身,需要仙药涂抹,抹之前要用刀子挑开瘤子的口。写到此时,一股寒气在我胸间蔓延。可怜的外婆,在瘤子挑破那一刻,鲜血直流。倒在血泊中的外婆,耳垂上金光闪闪的耳环浸染上了夺目的红。 耳怀是外婆留给母亲的唯一遗物,从十岁起,母亲戴至我十五岁的春天。十五岁时,我的世界开花了,母亲的记忆失语了。 记忆的钟残酷地敲打母亲的肩臂,从母亲的神色中我越来越读到了安详,也越来越读到她灵魂深处的痛楚。我尝试用我的孝心来掩盖母亲的痛,我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我要为你买世界上最温暖的金耳环。”说完这句话,我又一次开始了生命的奔赴。转眼,春跳着踢踏舞再次悠闲而来。我在心尖刻度着阴历二月初二龙抬头这天,母亲出生的这天。 我一直记得这天,但每年的这天都以种种理由漫度。我们姊妹六人各自忙碌着,母亲被孤零零撇在小镇上,独自经营自己的小煤铺。她靠这样的营生让我和哥哥跳出龙门。而居住在城市中的我们,在疲软的呼吸里,并没有让母亲享受过城市带来的光鲜,相反,时不时的还要从她那双煤迹斑斑的手中,接过她日复一日捻熟了的钞票。心痛和罪过时常充斥着我的灵魂,日子如流水般的逝痕,让我充分领悟母亲的那份孤寂。二月二前一天的黄昏,我携带一双儿女风尘仆仆赶到了家里,到了,母亲却不在。女儿给母亲煤铺打电话“要挟”着说,“外婆你要再不回来,我永远都不理你了。”打了几次电话后,母亲终于说,“乖啊外婆一会就回来。”女儿嘟着红艳艳的小嘴不吭气了。一个小时后,母亲回来了。 六十岁的母亲,骑辆笨拙的电车进了院子。下了车子,她从电车前框里取下一大兜食物,满脸歉意地对我们说,“刚在卖点煤,没法回来。”看我在择菜,夺下我手中的菜说,英子别忙活了,我买了熟菜,够我们吃了。 我自然不听她的话,她进屋去了,我快速炒成了菜。 孩子们已迫不及待切生日蛋糕了。天黑了,我们坐在院子里,第一次为母亲庆祝她嫁给父亲之后的生日。 母亲的脸红红的,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在我们吹灭蜡烛唱起生日快乐的歌时,她也拍着手,脸上漾着天真的笑容,和我们一块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我说,“妈,你把祝你生日快乐,改成祝我生日快乐的唱,好吗?” 说完这句话,我哭了。 母亲,知道吗?我说过要在你生日这天,送你一副金耳环;说过你过生日时不许哭只准笑;说过这一天一定要热热闹闹排排场场。可临到跟前,事情发生了巨大的转机,老公为挽救我家店面濒临倒闭的局面,十天前去南方寻求发展门路,到了这天还没有回来。 我嚅懦着母亲说,“妈!原谅我又没为你买来耳环,买耳环的钱都准备好了,可是……” “傻丫头,别说了,妈知道你的,妈才不稀罕那玩意儿。”母亲往我碗里夹着菜,打断了我的话。 一大早,母亲没等我们醒来,骑着那辆笨拙的电车走了,又一次开始她执着的生命奔赴。 叫醒孩子们,我也要出发了,重新回到喧嚣热闹的城市中去。阳春三月,杨树的穗子扑扑地落在我的脚下,敲击我疲倦的心灵。坐在车上,我的眼泪簌簌地下落着,砸在我打开的提包里那些尚带着煤灰汗渍的钱币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