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看女儿画画,画梧桐。 女儿四岁,上幼儿园小班。不知道为什么幼儿园的阿姨会让刚上幼儿园的小朋友画复杂的梧桐。我猜想大约学校里有一棵梧桐,让小朋友看着画,应该容易些。猜想终究是猜想,不知道是对是错。暂且看女儿画梧桐吧。 先画梧桐的干。女儿歪歪扭扭地在本子上画了两个竖杠。像蜿蜒的蚯蚓,在光亮的纸张上爬行。很生动!两条线中间的距离有三公分。这梧桐可够粗的!再画梧桐的叶。画了四片。叶片形态各异,大小有别。椭圆、半圆、心形,而且还有一个几乎是四方的。很好,女儿很有科学家的创造性和丰富的想象力,即使做不了画家,做个科学家也不错!只是梧桐的叶长成这样,大概只能叫别的名字,不能叫梧桐了。最后画梧桐花。喇叭形的,很复杂。女儿画不出来,让我帮忙。从小我就是个画盲,一听说画画就头疼。再说,上学时只知道学习数学,语文,英语,从来没仔细学习过画画。女儿的话是圣旨,不能不听,根据想象凑合着画吧。画了出来,头上也冒出了许多的冷汗。女儿说不如她老师画的好。一个个干瘪的梧桐花连我自己都不满意。听了女儿的批评,我只好陪着干笑。 画好了就开始上色。用黄色涂抹了干。用绿色涂抹了叶。等到涂抹到花的时候,女儿拿出了红色的蜡笔。我说梧桐花是紫色的,不是红色。女儿听了我的话立即义正词颜地反驳说就是这个颜色,老师说的。好像老师说的就是金口玉言,不能改变。不知道老师说没有说,但是她搬出了老师,就不是道理能讲得通的,必须用事实说话。小时侯,人人都是这样,老师的话就是对的,比父母的话可信管用。 “明天我带你回老家去看看真正的梧桐花。”我对女儿说。 老家的院子的中间栽种了一棵梧桐。梧桐和我同岁。细细地考究起来,它比我的年纪还要大。母亲把它栽种在院子里时,我还差十六天出生。我今年三十岁。梧桐也是三十岁。三十年,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足可以使一个婴孩长成一个棒小伙,让一棵小梧桐苗长成参天大树。三十年,岁月的变迁,草房变成了瓦房,又变成了楼房,一个婴孩慢慢地成长,求学,工作,结婚,生子,走出了父母的怀抱,寻找到一个充满了诱惑又繁华无比的地方定居。孩子走了,为了自己的梦。树还仍然站立在那里。风霜雪雨,病灾虫害,它仍然和小时候一样坚定地站立在院子,没有离去。 梧桐的身躯粗大,一个人张开了双臂也抱不过来。它挺拔直立,像一个任何力量都无法弯折的脊梁,竖立在院子中央。 起初,梧桐只是一棵生长在墙角旮旯的小苗。已经一年了。黄黄的叶子,细细的干,在微凉的春风中颤栗,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孩般弱不禁风,让人心生怜爱。也许母亲看它的样子实在可怜,或者别的原因,母亲把它移栽到院子的中间。母亲并没有大的奢望,没想过它能长成栋梁之才。只是希望它能长高点,长开点,在夏天的日子里,宽大的叶子能遮挡住毒辣的阳光,留给院子里一个季节的清凉。对于一棵树来说,这算不上非常大的要求,应该轻而易举就可以办到。 母亲很认真细致地栽种下这棵梧桐。并没有因为它的弱小而怠慢它。母亲在院子中间挖了一个很大的坑,挖出的土坷拉用撅头敲碎,往坑底放上点大粪,随后浇上两大桶水,等水完全浸如周围的土壤,再把梧桐苗的根放到坑底,一层一层地把土覆盖踩实。每个环节环环相扣,一丝不苟。母亲用了几乎一个上午的时间才把梧桐栽好。这一切,是母亲在我长大后告诉我的。母亲栽梧桐时,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母亲的辛苦劳动,父亲并不承认。相反的,一棵梧桐栽种在了院子的中央,却引起了父亲的强烈不满。父亲迷信。他说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栽下了一棵树,那不就是一个“口”字里添上个“木”字,成了个“困”吗。父亲的话没有什么科学道理,但是在乡村的世界非常容易被理解,大多数人都会赞同。何况当时父亲已经养育了三个孩子,我即将出生,马上又会多了一个负担。父亲很生气地责问母亲还想再受多少年的苦,遭多少年的罪。好像院子里栽下了一棵梧桐,就永远无出头之日。母亲很固执,和父亲争吵,说不栽上树你就能当大官,不受苦遭罪了,要是真的这样,我就拔掉。父亲说不过母亲,或者不想惹怀孕的母亲生气,只好同意了。在以后的几年里,父亲一直埋怨母亲,直到我们都长大,生活渐渐好转以后,父亲才停止了他的埋怨。 在母亲栽种下梧桐十六天后,我呱呱坠地。我在慢慢地成长。梧桐也在一点一点地长大。跟随着我。或者说,我在跟随着这棵梧桐一起成长。 梧桐在树里算不上好的品种,比槐木脆,比白杨长得慢,卖不了高价。只能等他长大了,自己家盖房子或者打门窗的时候,当面板使用。农村里很少种植梧桐,只有那些天生的,或者以前留下的梧桐根,在春天里自己发芽,生长,即使这样,还有一些梧桐刚发出稚嫩的幼芽,就遭到人们的删刈和屠戮,而灭亡。所以说,一个普通的树种——梧桐要想成材需要付出比其他的树更多的艰辛,历经更多的苦难。 我和这棵梧桐有缘。他让我的童年多了许多的快乐。母亲说我蹒跚学步时,喜欢扶着梧桐转圈圈,跌跌撞撞,一圈,一圈,不知道厌烦,也不知道疲倦。实在累了,就趴在树上休息一下,等恢复过来,又重新开始。对于母亲的话,我深信不疑。现在。每次我回老家,都会围着梧桐转上两圈,是对往事的追忆,还是一个遥远的行为一直存在的惯性。我不清楚。只知道转上两圈后,我就有无尽的快乐,美妙的幸福在身体里滋长蔓延。等长的再大一点,我学会了爬树。夏季,在父母不注意的时候,就爬到梧桐上,几乎要爬到树顶,找一个枝杈,脚蹬在枝杈上,身子就躺在一根伸出去的枝条上,一颤一颤的,像弹簧床。躲在宽大的梧桐叶遮挡的树阴中。舒服,清凉,心旷神怡!父母看不到我,就在树下喊。我不答应。父母急了就让哥哥们爬到树上,把我弄下来。棍棒下面出孝子。父母不知道什么思想教育,等我被哥哥弄下来,当然少不了父母的一顿暴打。可是我常常不长记性,掉了伤疤忘了疼,一高兴又爬到了树上。有一次,当我正往上爬的时候,脚下没踩稳当,一滑,从两米多高的树上掉下来,我惊魂未定,吓得头上直冒虚汗。可是很幸运,只是在身上划破了点皮。也许是十年的相处,梧桐和我有了感情,他不忍心伤害我吧。 梧桐很普通,我一直这样认为。虽然我与他亲近了这么多年。上中专的时候,一个和我要好的同学在与一个姑娘的失恋后,写下了一首诗,我记得其中有一句“本是一棵低贱的梧桐,还能奢望落下高贵的凤凰”,听后我对朋友很同情,甚至掉了眼泪。很长时间以后,我看了《诗经》才知道梧桐和凤凰原来有这么久远的历史。“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家有梧桐落凤凰,梧桐原来还是圣雅的植物。 母亲当然不知道《诗经》,更不知道凤凰非梧桐不栖,栽下梧桐纯粹是无心之举。虽然母亲生我之前,确实是想要一个女孩。可是母亲的愿望没有实现,没有生下个凤凰,却生了一个“污浊”的我。大约,母亲现在还有点失望吧。 德国
赫尔曼·黑塞在一篇“树木”的文章中说:树木是神物,谁能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能获悉真理。它们不宣讲学说,它们不注意细枝末节,只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当我从一个懵懂的少年,长成一个拥有了独立的思想的青年的时候,我变得多愁善感。喜欢倾听风吹过梧桐,雨打在梧桐身上发出的响动。还常常感叹人生无常,世事之艰难。我一个人面对这棵梧桐,与他说话,喁喁私语。问他生活的快乐吗,或者把心事说给他听。只有风声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答应着,仿佛听懂了我的话。在与梧桐的无数次的交谈后,我懂得了梧桐的生长,同时也明白了人生本身是充满了苦难和挫折的。苦而快乐着,很矛盾,但是也很统一。 十几年了,他的身躯已经非常高大,树阴如盖。比小时候要强大和勇敢的多。历经磨难的缘故。曾经有一年虫害严重,梧桐被吃光了所有的叶。我以为他会死掉,甚至为此而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想到,他经过一个个月的休整,竟然重新发出了新芽,虽然那些新芽并不如以前旺盛青绿美丽。可是我仍然很高兴地欢呼雀跃,毕竟他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我想一棵梧桐的成长也应该是一段艰难的人生吧。 梧桐有四季:春、夏、秋、冬;人生有五味:酸、甜、苦、辣、咸。我曾经见到过梧桐的繁花似锦,花团紧簇,也曾见到过他落掉了全部的叶,光秃秃的,在凛冽的寒风和冰雪中的萧条。我喜欢他繁花似锦花团紧簇的模样,那一团团的紫色的花瓣摇曳在风中,像许多穿了连衣裙的女子的青春的舞蹈。而绿色的圆圆的叶片像乐手似的吹出美丽的歌谣。紫色的芳香在空气中氤氲滋蔓,芳香的庭院,芳香了大地,也愉快了人的心情。绿叶梧桐发紫花。美丽的人间。我不想面对梧桐的冬季,或者说不敢面对。犹如不敢面对母亲的老去。苍白的色彩如人生的暮年,常常让我无法自抑地伤感。好花不常开,美丽不常在,如人的容颜。这是自然法则,却不是我所希望的。我长大了。梧桐长大了。母亲却老了,青丝变成了白发,各种病症的折磨让她腰身佝偻,步履蹒跚。这个生命的循环太残忍,让人难以接受。我也会这样老去吗,像父母一样?我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常常问自己。 带着女儿回到了老家。梧桐花期正盛,紫色的花朵挂满了枝头,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很清甜。掉下来的几朵,散落在土地上,最终将零落成泥。女儿拣起一朵,仔细地看后,对我说:爸爸,你看,小裙子。我绕树转了三圈。女儿也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转了三圈。我们相对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