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都不曾为母亲写过只言片字,突然间想到这件事,心底里便生出了难言的愧疚, 这愧疚直让我觉得在人世间已经羞于抬起我的头颅了。是的,我应该为母亲写点儿什么,如果我能够表达出一些心底的东西来。 母亲是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十七岁就嫁给了父亲,第二年生了我的大姐,然后每隔一年相继生了二姐三姐四姐,最后是我。那时候家里徒穷四壁,生产队分的口粮连填饱肚子都不可能,养育五个子女的艰难与辛苦可想而知,可是对于小时候母亲如何的含辛茹苦我们都已经忘却了,母亲也从来不主动说起,偶尔提及,母亲会笑着说,你三岁才断的奶水,断奶后你公公一天到晚喂冷粥给你吃,后来吃坏了肚子得了积食病,我到你万一叔家要了点猪砂用糖拌着给你吃了才好的(猪砂其实是老母猪屎)……你小的时候喜欢在地上爬,裤子的膝盖总是两个窟窿,我没办法找了块牛皮伞布缝在上面……母亲每每说起时脸上的皱纹在她的浅笑中都舒展开了,仿佛这些回忆竟是那样的幸福甜蜜,而我对这些已经浑然忘却的幼年的往事也不禁悠然神往,如果能够回到那时,我相信我也必不以为苦了。 然而我有了些许记忆的童年却是伴随着母亲的泪水度过的,童年的我性格内向性情忧郁,身体也是极为孱弱多病,一年之中竟少有不生病的日子,母亲便时常用她那瘦小的身躯背着我远行求医问卜,便时常忧心忡忡的看着我深感无助地流着泪。记得初中二年级那年,母亲去离家大约三十里地的一位灵婆处为我求平安,得知我在去学校的路上受了邪灵惊吓,要化百家米百家油做饭给我吃,并且要为我叫一个月的魂,回来后母亲挨家挨户在村子里化米化油,傍晚天将黑的时候,母亲站在村口的槐树下不停地长声喊着我的名字叫我回家,而我躺在家里的床上听着母亲那哀凄的声音心里竟泛起一种异常的安宁…… 或许流浪的魂魄总有一天会回家的,也或许游子的心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听见母亲的召唤,从那次叫魂后我的身体真的就好了起来,然而母亲的泪眼从那时起便成为了我心中的最大块垒,成为了我心底最柔弱的一根弦。少年的我暗自发誓要让母亲快乐起来,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我以为这是我能够办到的事。 可世事的艰难却让我始料未及,进入社会后,我象一只无头的苍蝇东奔西撞,杂工、油漆工、泥水工、管道安装工、电焊工……几年来我不停地调换着工种做着社会最底层的工作,付出了艰辛后结果却总是拖着伤痕累累疲累不堪的身子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乡,母亲总是用一种慈爱心疼的眼神迎接着儿子的归来,然后又偷偷抹着眼泪恋恋不舍地送儿子再一次远行。 最让母亲不放心的一次远行是那年去广东,我是在极度绝望中突然提出去广东的,我向父亲要路费,父亲把身上仅有的一百块钱拿给了我,我自己去四姐处借了四百块,广东对我来说举目无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于这次远行我自己心里都一点儿把握也没有,母亲的心里更是担忧。看着我收拾着行囊,母亲无力的轻声问:“孩子,你打算去广东哪里?”我低着头回答道:“晚上我去找个地图查一下。”母亲的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我说:“妈,你别哭,我出去是赚钱的”…… 第二天是下午的火车,中午母亲问我:“孩子,你想吃点什么?我做给你吃。”说着话红肿的眼圈又湿了。 我故作玩笑地回答:“妈,你就煮碗面条给我吃,我吃了你煮的面条到哪儿都会想着家的……”一句玩笑话说到最后我竟别过头去,眼泪忍不住无声地流了出来…… 出门后母亲照例把我送至村口的老槐树下,我说了声“妈你回去吧”就再也没有回头,我怕看到母亲倚着老槐树的瘦小身影我会哭。后来是父亲对我说的,母亲那天一直在村口站到天黑…… 从那以后只要想到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必有母亲远眺的身影,夕阳下母亲鬓角的银发与老槐树一起在微风中轻摇。这是我心底一道最安祥的风景,这是我灵魂深处的一道疗伤符,不管生活多么艰难,不管前路多么迷茫,不管现实让我感到多么的绝望,也不管我身在何方,只要想到母亲在远处为我张望,我就能坚强无比的在这个人世间活下去。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没能实现少年时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誓言,我突然感觉到穷我所有的力量也不能为母亲做出点什么,是啊,穷我所有的力量也难偿母亲的一次泪眼张望…… 前几年我也曾试着把母亲接到身边,可母亲身体太差,长途旅行晕车苦不堪言,出来后又舍不得花钱,语言又不通,每次呆不了几天就想念家乡,我强留着她,时间久了她竟要憋出病来,无奈之余只得送回老家。 母亲老了,在老家的母亲依然要养几只鸡几只鸭,种几畦菜园地,每次我回家时,母亲依然要问:“孩子,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我想念我的母亲,却不知道要拿什么来爱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