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没锄完的谷子地
父亲走了十余年了,很平淡,记忆里斜斜的影子,有时在眼前一晃便再也没有踪迹,甚至连模样也开始渐渐模糊。
还是七几年的时候,父亲就患了半身不遂,右手右脚都不再灵活,说话也不利索,并时有口水流出,不得不倒腾出来右手擦拭。但我从没听见父亲抱怨过什么,除了不能干重活,喂牛放羊,总不见蹒跚的脚步有过停歇。
父亲善植树,懂得“十年树木”这样简单的道理。家里人口多,那时的粮食还接济不到一年到头的光景,母亲就打树的主意,几次三番说要放倒几棵,父亲硬是不同意。后来哥姐们大了,那些树不是做了嫁妆就是做了栋梁,父亲很自豪,又斜着身子挖来些小树苗栽上,说是给我盖房娶媳妇。
这话是应验了的,在属于我的那所房子上,全是父亲亲手植下的树木。有的还没被岁月侵蚀,清晰的纹理依然透着木质的清香。我想,父亲是满足的罢,我做为他的七个子女中最小的一个,总算拥有了一个可以挡风遮雨的小家。这家的上空有他手植的荫凉,暖暖地庇护着我现在以及后的岁月。
由于年纪小,没有成家立业的我还没来得及孝顺父亲。但父亲喜我,母亲每在糊糊里煮些花生黄豆的时候,父亲总要留下来给我,看我香香地咀嚼,说自己的牙口不好。我总信以为真,理所当然地享用着这些贫寒日子里难得的美食。直到后来读到一篇《妈妈爱吃鱼头》的文字时,才恍然大悟,懂得了这朴素的给予包含着多少的爱与辛酸。
由于父亲的手脚都不太利索,常不能完成诸如卷烟或洗澡的这些小事,便拿出烟筐子,教我如何卷烟。暖暖的阳光下,金黄的烟叶散发着浓郁的烟草气息,一方小纸被我轻轻一捻,用舌头一舔,然后拧封了另一端,便成了一支手工的烟卷。父亲很美气起吸了一口,仿佛所有的不如意瞬间都化作了虚无。
洗澡要在夏日的傍晚,父亲给牛拌好了草料,便叫上我去村前的小河。月光白白地笼罩,父亲极不对称的影子落在水面上,被水流悄悄地带走。我认真地搓洗着父亲身上的污垢,削瘦的肩胛硌疼了我的胸口,如果可能,我情愿做父亲一生的拐杖,哪怕相伴到来生。
父亲是在一个暮秋的午后盍然长辞的,临行时“谷子地里的草还没除完”常让我泪满眼眶。
那是七八月的天气,异常闷热,村后有一片自留地,收了麦子就摇播了谷子。谷子粒太小,往往播下的种子过多,所以要间苗。另外,雨水充沛野草就疯长。年纪大了的父亲已经不再养牛了,也戒了烟,倒不是没人给他卷烟了,只因气管炎常常发作,一咳起来呼吸就象拉风箱,看着天热,我便懒得下田,睡了一觉后才想起到田里去转转。
谷苗青青,父亲用左手握着锄把,用胳肢窝夹紧了锄头,正在田里忙活。西晒日头真的很厉害,被父亲锄下来的野草、间下来的谷苗早就干巴了。很远就听到父亲粗重的喘息,削瘦的脸庞不时滑落豆大的汗珠。阳光照着蒸腾的地气,一片白白茫茫,耀得人睁不开眼睛,父亲倾斜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吃力地在田间蠕动。我没吱声,在父亲的身后开始劳作,眼里涩涩的。我知道父亲的心思此时全在谷子地里,那谷子就是他的儿女,他竭尽全力地经营着自己脚下的土地,不过是想为全家换回一个饱盈盈的秋天
十月间,父亲躺下了,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每每问及想吃些什么,父亲总是摇头。其实父亲不是不想,苦熬了一生,儿女虽已成家却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有钱人。节俭了一辈子的父亲,倾斜着身子走过了乡间的空隙,教会我如何珍惜眼前的日子,不忘那句“谷子地里的草还没除完”,重重敲击着心房。
黑夜里听见你在哭泣
有一段时间,我的性格变得有些怪异。我讨厌这家,低矮的土墙,家徒四壁;我讨厌每个人的面孔,整日在家与土地单调的两点一线来回奔波;我讨厌我身上的粗布衣裳,补了又补,象烙在身上一个又一个极为难堪的疤痕。
家,这就是家?每天重复着一样的面孔,黄土地永远是黄土地,看不见将来或方向。我觉得母亲很抠门,绝不遗留每一个还散发母鸡体温的鸡蛋,数了一遍又一遍,好到附近的集市上换点小钱。
学校的宿舍实在拥挤,两个人一个床铺,到处散发着难闻的气息,有人在小解,摸着下床靠着墙根开始撒尿,然后随便钻进了另外一个被窝里。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到处都是蠕动的虱子,头被抓破了引来更多虱子的攻击;不习惯脱了内裤睡觉,另人讨厌的小东西实在疯狂,爬满了内裤上的针脚
终于有一天,我开始莫名其妙地疯狂。一日三餐的腌菜不合胃口,被我掀翻在地;补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被我剪成了布条;没写完的作业本撕碎了满地……平日里坚强的母亲拿我没有一点办法,擦拭着眼角,默默地收拾着残局。
事情的突变是在一个中午,母亲赶集回来,我问有没有给我买一条新的内裤。母亲掩饰着:“下次吧,这次还没卖够买农药的钱。”
“下次,下次,等到哪天才是下次?”我说话语无伦次,手里正好端着的瓷碗一下字摔在地上。母亲无可奈何,回到老屋里坐下来叹息。我却不依不饶,顺手把筐子里的馒头甩了满地。
“这是什么家呀?我就不信大街上随便找个人叫个‘爹’‘娘’买不来一条内裤!”我开始叫嚣,三姐和二姐都躲了出去,我知道那天的午饭即便不被我作践了,也不会有人能吃得下去。——这是我要的结果,看着每个人都哭丧着脸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慰。
父亲回来了,偏瘫的肢体倾斜着进了家门,四目相对,我的心里还是有一种愧疚和胆怯。但嘴皮子依然很硬,在父亲每问一句“为什么”的时候,仍然大声叫嚣着“我愿意”。我看见父亲的怒火了,瞬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身体急剧地颤抖着,然后举起了手里用来当作拄棍的木棍。我没动,紧咬着嘴唇,装出一副毋宁死的劲头,沉闷的声音落在身上,我的眼睛始终对着天空没让一滴眼泪滑落。母亲在一旁喊:“傻儿呀,还不跑?”一边去夺父亲手中的木棍。
自始至终,我没动,母亲终于无奈地坐在地上哭泣。
夜来了,父亲给牛拌上了草料,拿出烟筐子却没卷烟。过了很久,灯熄了,我听见了这个没有被苦难击倒的男人痛声的哭泣
很多年过去了,父亲也去世了很久,而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年少时有多么的无知。要怎样惭愧或弥补已经没有可能,只能在回忆中想念父亲沧桑而削瘦的面庞。一个九口之家的家庭,要付出多少才能维系,也许只有自己心里知道。而那次深夜里的哭泣,又包含着父亲多少辛酸无无奈,每一次透过这乡村的暮色传来,警醒我无论何时都需要学会宽容,面对自己的亲人,再不要无知到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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