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我正在上海工地上干活。姐姐在电话里告述我，爸爸病了，住进了医院，让我请假回来一趟。

　　我风急火燎的往家赶。在长途汽车上，姐姐又打来电话，告述我不要担心爸爸病情，他患的是“胆结石”病急性发作，现在病情控制了，出院在家疗养。我接完姐姐的电话，如释重荷，一颗忐忑摇摆的心终于停止了颤抖。

　　当我推开熟悉的前院门，一个佝偻的身影在阳光下拉的很长，几缕花白的头发在他孤独的头顶兀自蓬勃——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位干巴巴嶙峋的老头子竟然是我的父亲，那往昔他活力四射的身影又躲藏到哪里去了呢？爸爸见我回来，从额头深深的皱纹里漾出惊喜的微笑，仿佛从干旱溪水的源头涓涓流动艰涩的水滴。他企图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我的归来，但他的腿仿佛被一种看不见的绳索捆绑住，摇摇晃晃、颤巍巍的才将沉重的身体支撑起来。他的额头有几条醒目的青筋饱胀，仿佛要跳出他清瘦的额头。我急忙把手上的包裹放下，去搀扶爸爸。我触摸到他如羊皮纸般的手，粗糙而羸弱，曾经饱满岁月膂力的的手怎么突然削弱了呢？妈妈从外面回来了，她有风湿性关节炎好多年了，走起路来蹒蹒跚跚，妈妈的脸被不经意的岁月洗刷的黑瘦，头发也白了过半，说话声调也收敛了往昔明亮高音大嗓，柔软的如临风中瑟瑟枯草。一家人欢天喜地围拢一团，吁长问短，其乐融融。

　　回到家中，左邻右舍听说我在外面打工没有挣回来多少钱，讥笑之声像汹涌澎湃的浊浪席卷而来，将我淹溺其中——我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败家子，两位年迈多病的父母在家药不离口，他在外面不好好打工，爱写什么破玩意文字，又不能当饭吃，也没搞出所以然，这样的人简直人渣，枉活一世。这些风言风语流到我们家人的耳朵，我首当其冲，我不敢出门，蜗居在屋中惭愧自责。我怕我的脊梁太薄，被世俗锋利的指尖指破，我怕我的耳朵太脆，被承受不了流言飞语的敲打……

　　爸爸见我整天呆在屋中，足不出户，他怕我在房间里闷出病，劝我出去走走、透透气。一天，外面一伙人又在我家门外指手画脚，嘀嘀咕咕什么。爸爸吃力来到大门前，冲我喊话，平素他的声音很微弱，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出奇的响亮，像空中挂着报时间洪钟的声响，仿佛蓄积全身力量迸发而出，虽然是对我喊话，他仿佛又像对门外的人敲打洪亮的忠告：“娃子，不要再呆在屋里了，出来走走，人嘴一张皮，把枣说成梨，你又没有在外面做伤天害理、违法乱纪和见不得人的事情，又没有给祖宗脸上抹黑，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听到爸爸的喘息声那么明朗透彻，在空中盘旋，我仿佛就像天空中飘荡的白云……

　　那天晚餐非常丰富，有一盘我最爱吃的黄鳝。这几年常在外漂泊打工，好多年都没有吃过家乡这种美味佳肴了，今天可以大饱口福了。我疑惑的问妈妈，这黄鳝从哪里买回来的。妈妈满口责怪的嚷道：“你从小就最爱吃黄鳝，你爸爸老惦记着这件事情，就瞒着咱娘俩偷偷把堆放在旮旯里的黄鳝笼扒出来，这些黄鳝都是他用黄鳝笼捕捉回来的。当他把黄鳝笼收回来的时候，我着实大吃一惊，他走路东倒西歪，万一跌落到沟水里如何是好，他身边又没有人陪伴他。他回来的时候，我给他一顿奚落，他现在又不比往昔身体硬朗……他只是在一旁傻笑……”妈妈说着，目光向内屋移动。“爸爸在哪里，我把他拉来吃饭？”我问母亲。“他在内屋角落里寻找那瓶好酒，是你姐姐正月拜年时送来的，一直没有舍得喝，你爸爸说，等你回来你爷俩好好喝一顿，这几天没有好的下酒菜，就没有打那瓶酒的主意……”

　　妈妈说着话，爸爸从屋中蹒跚走出，怀中搂着一盒瓶装的白酒。自从，爸爸几年前患有高血压、脑血栓的病，滴酒不尝了。妈妈给我们父子俩摆好酒杯，大家都落了座。我正欲从爸爸手中接过酒瓶来斟酒，爸爸仿佛猜透我的企图，扭动僵硬的身躯，把身子侧在一边，打开酒瓶的外面盖子，给我斟满一杯酒，他自己也斟满一杯。这时，爸爸放下手中的酒瓶，拿起筷子，在那盘黄鳝菜边移动，像空中的降落伞，一时找不到登陆的地方。他夹了两块粗大的黄鳝，轻柔的放在我的碗里。“吃吧，乘热，冷了就不好吃了！”他冲我笑着小声吩咐。他自己抽开筷子，在那盘扁豆干的菜准确的夹住满满一筷子，放在自己的碗中。我起身给爸妈夹黄鳝的菜，俩位老人都推托说：“现在都在吃药，黄鳝是腥物，是忌口的食物……”

　　吃过饭，爸爸红光满面，话语也多了。“孩子，不要听别人的话而影响你自己走的路，只要你不做坏事，你就甩开膀子去干。做事情贵在坚持，不要东摇西摆。他们说你爱写文章，写不出什么名堂，那你就写出来给他们看看。你小时候，医生说你强迫活下来，也带有痴傻后遗症，结果你并没有应验那位医生的推断，你现在还好好的活着。走自己认为对的道路，让别人去说……”爸爸满口沧桑的语言将这阒寂的秋夜影射的明晃晃的，在我阴霾的心底晃动红彤彤的光亮，像暖暖的阳光灿烂明媚……

　　那天夜里，我的身体流淌醇厚的酒香，循环在感动的血脉里。我一夜辗转难眠，我被亲情的火烘烤的焦炙，我成了冗长午夜跳动的火焰。半夜的时候，我披衣起床，夙兴难寐，想独自在门外徜徉。我听见爸爸和妈妈还在小声的唠嗑。妈妈关切的问爸爸：“你光吃药掩护病情很危险，那胆结石病一发作好吓人，你疼痛的脸都变色！医生不是让你快动手术吗？那病不能再拖延，你打算什么时候上医院动手术？”“不要着急，我浑身几种病，特别高血压和心脏不好，动手术很危险的。我不是怕死，我怕我下不了手术台，看不见娃子发表的那些文字，我现在还能挺住，虽然帮不上娃子的忙，可以给娃子打足底气……”爸爸深情的回答。

　　那夜，我的泪水在秋夜里清澈的盛开，像一朵怒放的迎春花张扬在黑夜深处。我蓦然想到白居易“晚来天欲雪”的黄昏邀请朋友来赴约“红泥小火炉”的情趣。那夜的酒挥发到浩淼的历史天空里，今夜父亲陪我喝一顿酒，却是一片爱的情怀斟满灵动的岁月，醇香四溢，唇齿萦润添甜，没齿难忘。在在孤寂的长夜，我的背影仿佛长了一双眼睛，像黑夜里明亮的探照灯，在我的路口蹒跚晃动。正如一位先哲说：“母亲是酒杯，斟满父亲的酒，醉饮了我的今生今世！”关汉卿的句子：“旧酒投，新醅波，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这饮酒的情趣自寻快乐，而我分明感到，今晚的这顿酒，父亲是一瓶打开爱的陈酿老酒，一盘亲情关爱红烧的黄鳝，我出的不是鸡和鹅，而是端出满心积聚的愁绪，随酒挥发到风中，晴川万里。圣经云：“看的见的是暂时的，看不见的是永久的”，在生命的钢丝线上行走，让我抓住亲情的拉手，弹跳无悔人生，滑翔到对岸。我会将生命之外的风景尽收眼底，拍摄到心灵的底片上，让感动定格成永不褪色的照片，青葱明媚的记忆。

　　父亲陪我喝一顿酒，多年的父子成了朋友。有老人在眼前蹒跚，有亲情的温暖在身边萦绕——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如弓脊背，苍老的面容，在一起形影不离的生活，这就是最温馨幸福的全家合影。是的，无论在阳光灿烂的季节，还是在风雨交加的岁月，只要有一盘红烧黄鳝的亲情，一顿酒香的日子，那幸福就属于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