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文字,听过、读过许多人许多个版本的叙述,自己的父亲,说实话,从来就没有写过,还别说认真地来写——是想留下一个完整的记忆,让成长的岁月不要留下太多的遗憾或愧疚,而对于父亲,却是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完、说不清楚。从没有“涉猎”过的,这头一回,也不知能否将父亲不甚高大的形象写得像那么回事,像他一直严肃的性格一样,有板有眼。
父亲是一名教师,从教三十多年,从高中到初中,然后再到小学,从街道到乡下再回到乡下,然后还是在街道完成了他的执教历史。今年退休,这是他多年的宿愿,也是作为子辈的我们的心愿,可当父亲兴冲冲地打来电话告诉我时,我也不知是该祝福,与父亲一起开心好,还是表露一下子辈的嗔怨好,反正心情复杂到几乎语无伦次——太突然了,还习惯地以为和往年一样,多次的申请,最终无果,或者,只是忙于自己的赚钱工作,而将父亲的“后半生”大事给轻轻地忽略了……无论怎样的现实,浅浅的沉默过后,依然笑嘻嘻假装未成年孩子一样,在父亲面前撒着欢儿地安慰他,祝福他:“爸,这下儿称心了,好好享受晚年吧!”父亲憨憨地笑:“嘿嘿,晚年,我还没那么老呢!”是的啊,我父亲还不十分的老,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笑起来,像个弥勒佛,我怎么能说父亲老了呢?不!我陡然地由心底升起一股暖流,洇湿了我的眼眶,我依然随着父亲笑着,告诉父亲:“爸,咱们现在好了,不用操心了多好,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去,你要是闲不住啊,你可以去打鱼啊,你可以弄一根竹竿做钓杆,和老刘部长一起去钓鱼呢!”父亲嗯嗯地应着,我在这头轻轻地忧伤着。父亲,半生的讲台生涯就此匆匆结束,对那些寄予过许多希望与心血的孩子们,是否能够放心得下,是否能够习惯呢?不敢过多地去想。
对于父亲,我其实是有许多偏见的。他的严厉,似乎都有针对性,我兄弟三人,偏偏就我最“倒霉”,每次挨打都有我,即使偶尔一次挨打的人不是我,瑟缩在一边的我,还是一样得领教他沉默的威仪。即使我做的再好,从来没有当面表扬过一句,反而只要是稍稍出一点差错,那架势,仿佛我生来就是他的仇人,而不是他的儿子。对我严厉是好,所谓“虎父无犬子”,无非是希望我能成器,至少在外面不丢他的人,不在他面子上抹黑,但这所有的作为,小小的我,是否承受得了呢?偶尔想起来,还会感到很纳闷,有时候也会思考一个非常非常无聊的问题:我是不是他亲生的?我也曾编着理由,问过我母亲,我是不是父亲亲生的,母亲应该是最清楚的,而母亲的答复和反问,更让我无地自容,羞愧难当,片刻间,觉得自己的人格在急剧贬值,这么龌龊的问题居然也问得出来!
但父亲对我的爱,我却都是从背后才知道的。听母亲说,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父亲疼我像宝贝一样,每天一放学回家,就逗我玩,说我刚出生那会儿,伯父家的二哥看我样子小,随口冒出一句:“这么大点点,怎么养得活哟?”守在母亲床边的父亲冲冲地要打二哥,二哥看样子不妙,撒腿就往外跑,父亲硬是将二哥追着绕家后的山坡好几圈才罢休。稍大点的时候,父亲就把我放在手掌里站起来,看我在他手心里咯咯地笑个不停,父亲就用胡子巴碴的下巴蹭我的小脸儿。有一年冬天,父亲在街道中学里教书,我则在居委小学里读书,母亲不知去了哪里,外面下很大的雪,我在教室里冻得直哆嗦,父亲二话没说,领着我到街上买了一件袄子,还有一对绑腿,一双小手套,一双棉鞋,虽然这些对于我瘦小的身体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但真正的温暖是泛自心里的,当初的我,即已体会到了,父亲是怜惜着我的,关怀着我的,也是深深地爱着我的。我当兵要走的时候,父亲陪同我到这里到那里,去告别那些熟识的亲人和乡邻,一路上对我不停地讲着做人的道理,教导我到部队后如何适应新的环境,那时的父亲,显得平易近人,与他的距离,仿佛一下子就缩短了,因为从我记事开始,我和他之间,没有过一次正式的交谈。家人送我到武装部集合,与各个地方的兵源汇合后,统一用汽车载往地区火车站,然后乘坐军列到驻地。父亲在我所坐的车离开之后,蹲在墙脚挥泪如雨,母亲在电话中对我说:“简直就像个孩子!”
还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对于父亲的年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父亲始终徘徊在一个年龄没动!说这些的时候,可能许多的朋友感到奇怪,是啊,很奇怪,这怎么可能呢?可在我的印象里,至少,在我的思想里,这却是真正的“事实”。记得我十来岁的样子,我守在爷爷身边,听他讲故事,讲父亲小时候的故事,这些在我们兄弟觉得很快乐有趣的故事,父亲是不会、也没有耐心对我们讲的,我们也很少围着父亲转,甚至在他面前撒个娇也没有,我们天天有事没事就在爷爷奶奶家耗着,在这里,是我们的天堂,是我们最感到快乐的乐园,爷爷的嘴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奶奶的嘴里有唱不完的童谣,可真正能让自己深深记住的,只留在记忆深处,那些纯真的笑声里……一次我忽然问爷爷:“爷爷,我爸爸今年多少岁啊?”爷爷想了一想,说:“你爸爸啊?今年……36岁!”对父亲这个年龄,在我的思想深处遗留了好久,却从来都没有去认真地在意过,只是关心着自己,挨打的岁月起缘于自己没长大,所以,关心最多的,是在贪玩之后缠着爷爷问:“爷爷,我今年几岁啊?”以至于多年之后,我还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的生日!直到我升到了初中,有一次我陡然地想到,哇,我父亲还只有36岁吗?算算,算算!彼时,父亲已经40多岁了,一种深刻的感觉让心灵猛地战栗了一下,等安顿过后,双颊烧红一般,火辣辣的,没有痛,只有深深的感觉,但也似乎与痛有关。
在我十七的时候,父亲不再用耳光对我说话,那时我还在恨他,我觉得他遇到了一个好父亲,不像我,我的父亲对我不是要我这样,就是要我那样,稍微使他不高兴,不是吃拳头就是吃耳光,要么,就是生冷几近无情的威仪,比起他的童年,我虽然生在新时代,但也快乐不了多少。在我十七岁那年,突然之间,那象征权威的大手掌和大尺码的脚板,不再在我身上应验的时候,我心里倒掠过严重的失落感。
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我在放牛时与同伴闲玩,不小心将牛弄丢了,别人牵着自己吃饱的牛回家,而我则是空着双手,也不敢直接回到家里,而是拐了个弯溜进了爷爷家。爷爷听了我的轻声陈述后,并不像我期待中的那样轻声地询问,而是抬高了许多的分贝吃惊地大声责问,这样一来,本来就在一个院子里的,那头的父亲自然听在了耳里,可我在理解并原谅了爷爷的同时,也惧怕了起来。不多时,父亲来到爷爷门前,站在门外问我:“你的牛在哪儿弄丢的?”我转身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我期待着也预计着今天是免不了的,而这次,我觉得,即使挨打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因为,这次的确是我的失误,是我最大的失误,要知道,在农村,牛对农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可是农人赖以生存的半边天啊!父亲转身就走了,我却在心里想着,牛是大事,收拾我这还不简单吗?可牛却等不及呢,搞不好,被牛贩子牵走了给卖了,可就玩完了!所以,我在心里依旧预计着,今天,这顿饱打一定得忍着!而所有的挨打记录,又仿佛就只有这一次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口服心服的。天擦黑的时候,父亲牵着我弄丢的牛回了家,我老远就迎过去,送到父亲面前给他打,可父亲只是瞪了我一眼,将手中的缰绳递向我,我很吃惊又怕怕地望着他,许久,他抖了抖手里的缰绳,示意我牵走,我才晕晕地离开,而心里,却没有父亲预计的那种温暖和舒心——疼痛!只有疼痛,对自己——还有失落,严重的失落感袭上心来!好长一段时间,心里很憋屈,觉得心里对自己有一种无法原谅的自责,尤其是看到父亲开始目露凶光,继而变得异常宽容、温和的样子,结合自己所犯的过错,这一次的原谅,让我一辈子从未感受过的痛苦,这比他举手、抬足打在我身上千百下还要疼!而我清醒的时候,我才体会出来——从此,我真真正正地长大了,是个大人了!
还是在这一年,父亲不再吸烟,他说他从十三岁就开始吸烟,而多年吸烟造成的后果,是每天早上起床后或在刷牙时,一长串自发且有意识的干咳的声音,响彻整个小村子,那声音与一般的咳嗽声音不同,是我听过最优雅的一种,最有韵味的一种。多少年,无论什么地方去,无论我瘦小的身影失踪在哪里,只要听到那个声音,无论淹没在人群多深,即使蒙上我的双眼,我也能循着声音找到他。我父亲的声音,很特别,让头一次听到的人感到恐怖,而多年的习惯,却让我听到了他发自肺腑的抗诉,他多年吸烟导致支气管炎,他说他的肺部一定被烟熏黑了,而喉管好比烟囱一样,他还说他曾经咳嗽出来像锅底灰一样黑色的东西。父亲很轻松地就把烟戒掉了,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办法,我也曾吸过烟,后来辗转经过好几次的尝试,才好不容易将烟戒掉的,而这,需要的是毅力和恒心。很快又一个十七年过去,父亲的习惯没变。
父亲不好酒。而记忆里,父亲也没几次将自己灌醉,唯一清晰的一次,是在我家前面的叔叔家喝酒的时候,我的几位姑丈作客,父亲去陪同吃饭,他们兄弟虽然不是亲兄弟,但彼此情同手足,关系十分要好,只要一喝洒,他们俩没有不在一起的。父亲逞能——听母亲说的,连灌了几杯之后,乘着空档出来解手,摇摇晃晃来到屋后的露天厕所,还没有站稳,就一下子栽倒在厕所沿上,被母亲抚了回去。父亲喝酒很吓人,无论多大的杯子,一口一口地干,一杯一杯地来,不喜欢细水长流式的,所以,没摸清父亲多大的底的,多半被父亲的“勇猛”给吓退缩了。我劝父亲喝酒时慢慢地喝,他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喝在嘴里不是什么好滋味,苦,一口解决了,省得多受几次罪。”后来,我也习惯了这种饮酒方式,当然,啤酒除外。父亲喝酒后如没喝过酒一样沉静,不像别人那样酒后胡言乱语,耍酒疯。父亲也从不酗酒。如今父亲的身体虽然看来魁梧,健硕,但其实多年劳累和隐忍,让父亲落下了一身的病症。
从中年开始,像父亲曾经说的一样,身体在不断地“改革”。现在只要是给父亲买衣服,上衣还好说,尤其是裤子,在我们那个小城里,整座城都很难找到一条合适的,每次陪同他去买衣服,他从不跟着我们走,有看起来合适的,招呼父亲来试试,老远不见了人,等找回来时,本来红面,此时更红,连耳根都红了,像个小孩一样,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问问价钱,200元,父亲头也不回就走了,家人自作主张买回去,放好久都不见他穿,母亲说:“他看都不看一眼!”尤记得我刚走入社会,第一次赚钱,年底回家时,从外面给父亲买了一套外套,凭直觉,让老板找最大号的拿,带回家让父亲试,父亲乐呵呵地将外套套在外面,将肚皮揶了又揶,好不容易将扣子扣上,看起来却像傻儿师长那样子,那裤子干脆就不能形容了,勉强套进了两条腿,那裤腰硬是父亲用两只手捉紧了才不会让裤子掉下来,而父亲依然乐呵呵的,口里不住地说着:“我要减肥呢!这么好的衣裳,我要穿起来给别人看,这是我儿子给我买的呢!”父亲脸上有小孩子才有的得意和神气,而我的心里只有惭愧。我送给父亲的东西无论好坏,他从不计较,比如我从部队退伍回家,给父亲带回来一双制式大头皮鞋,一件羊毛衫,还有一块进口的全自动表。那双皮鞋是我曾经穿过的,我是40码的脚,穿着刚刚合适,父亲是44码的脚,却穿了好些年,去年回去时还见他穿着的,那件羊毛衫也是一样,一到冬天,穿在最外层的一件毛衣一定是它,而那块我当初花去一台24英寸彩电外加一头水牛的钱买的进口表,听父亲说走时已经不准了,可他依然每天都戴着它向别人问时间。
想着父亲的时候,心情是很复杂的,不用笔系统地记述还好,只要一下笔,一定是语无伦次的。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可能与大多数人都不同,理解的方式也不同,但因为他是父亲,是最沉重的一个称呼,也是最高大的一种身份,所以,他与别人的父亲无异。他与母亲一起,构筑着一个家庭,是温暖,还是寒碜,主要也取决于他们间的感情。父亲的严肃,在进入老年以后渐渐地都消退了,现在看到的,是一个面带亲切笑容的老头:短发,前秃,红面,微驼,体胖,精神好,神态安详,随和,声音宏亮有力,步态从容沉稳,偶尔会暴出一连串的咳嗽,别怕,那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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