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菜是需要悟性的。
这话是我家老三兄弟说的。
他15岁北上北戴河,到东坡饭庄学厨。半年后回来过一次,和我扳手腕,扳我二把(手腕的位置,不是虎口的位置),把我轻松的拿下。当时我大他四岁呢,半年前我扳他二把的。当时我看他的手,居然有二三十道伤口。那时候他打杂,一个冬天杀黄鳝泥鳅留下的。做徒弟是这样的,他说。然后做了一道菜给我们吃,水煮肉片。菜起锅,在肉片上撒上小葱,香菜,辣椒面,滚烫的油淋下来,冒起一股青烟,香气,扑鼻而来。我立马流下了一串口水。
那菜滋味浓厚,肉片嫩滑。那年头我哪吃过那样的美味啊?
三弟笑得很得意。他现在是手艺人了。
后来我也去了北京打工,也是在饭馆里。刚开始在西外北下关,就是高粱桥那块儿,一家小饭馆里。一天店里来了位师傅,指导徒弟亲自下厨炒了两个小菜。当那个鱼香肉丝的香味飘出来的时候,大厅举座皆惊。好几桌的客人问,这是什么香味?我说,鱼香肉丝。不过炒菜的师傅有些不同了,他叫易仲金,是建国后最早的川菜特级大师之一,过去是某位开国元帅的私人厨师。几桌客人立马要求加菜,就鱼香肉丝。
易仲金当时已经80多了,老爷子干干瘦瘦的,身子骨可不大好了。炒几个菜就咳咳孔孔的。中午吃饭的时候,老爷子挺高兴的,喝了两口酒,就跟我们吹上了。他说,实际上川菜里的几大名菜,比如什么鱼香肉丝,回锅肉,酸菜鱼,东坡肘子,坛子肉,梅菜扣肉等等,都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刚到北京的时候推出的。如果当初我们推出的是别的几个菜,可能今天川菜里的几大名菜就是别的菜了,呵呵呵……他说前一阵某老板请我出山,我说你的酒楼没有档次,我的菜你卖不上价,比如我的坛子肉得定价1200一份,你卖的出来吗?我坛子肉用的海参是一品海参就不能是二品海参,猪前腿肉就不能是后腿肉,当然得卖1200了。过去过年叶帅,刘帅我都得送上一份去的,呵呵呵……于是我们也呵呵呵。
在北京,开国初的8大川菜特级老爷子厨师,我见过三位,呵呵呵。
老三跳槽到北京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宣武门了。刚过来几天老板对我扁嘴巴——就他?还说跟李二娃差不了多少!李二娃当时已经是店里抡大勺的师傅,跟我打干亲家呢。可是,半个月后,老三出的菜却得到了顾客的不断好评。某天晚上,老板听到连续三次的顾客对老三的菜的赞扬,甚至,一桌顾客加老三做的熊掌豆腐就加了三次,还赞不绝口。老板把老三叫出来,问,你刚来的那两天炒菜,手都在打抖,咋呢?水土不服,发鸡爪疯?老板一张脸笑得稀烂。老三说,秦皇岛灶里烧的是煤,现在北京烧的是液化气,火力猛,轰轰轰的,我不习惯,心慌,现在熟悉了。前一阵勺探出去勾盐味精手都在抖,三次四次都拿不准,现在一勾一个准。老三调皮的说,这叫淡定。
半年后老三第三次调工资,工资已经翻了番。
年我又到了一次北京,听许多师傅说,咱们眉山乐山在北京工作的厨师有三四千人了吧,论红锅上的功夫,三爷绝对能排前三位。近20年的锅上的浸淫,他的手艺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我也在锅上呆过两个月,就炒点土豆丝,香菇菜心啥的,当然也学会了水煮肉片。我到后来也没在灶上学会淡定,总是丢三落四的,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烧烂了的菜。初上红锅的人跟初上战场的人一样的,心慌,甚至想逃跑的念头都有,呵呵呵。那时候看人家三爷,一个人练两口锅,烧的都是大菜,那个悠闲,那个节奏感,跟舞蹈似的。还不时的用大嗓门指挥——打合的,快点……墩子,这是马耳朵泡椒吗?一个菜拿上桌除了好吃还得好看,有点美感,懂不?……油锅的,油温高了,四季豆得慢慢煸,不煸熟有毒的……哎,看老三炒菜,的确是种享受!
我们家老三,做菜真的很有一套。可是,他的聪明,似乎就只在炒菜上。前一阵问他,你几级了?他说,还是三级,还是当年在秦皇岛办的证。我晕死!难怪,他的徒弟在外面拿五千六千的多了,他这个做师父的才拿不到四千的工资。他还振振有词的辩解,炒菜还得看你的功夫,光看本有什么用?过去有个重庆的师傅,特一级,来撬我盘子,不到一个月老板还不是叫他走人?
真是脑袋少一根筋。
跟我们家老二比,他可差远了。人家现在早就是特级了。懂不?特级是什么概念!
老二刚出道的时候,可还是老三的徒弟呢!多读了几年书,老二可比老三会来事儿多了。老二学做凉菜,没两个月,直接把他师父发展成了女朋友,后来成了他媳妇。
老二讲,现在做餐饮,许多时候功夫在菜外。你需要把握引导顾客的消费潮流,口味偏好,心理需求,等等。他说现在得拼菜品,拼服务,拼装修,拼经营理念,等等。他说他看过一篇台湾
写的《第九味》的文章,讲,大家都知道菜有八种味道,酸甜苦辣咸腥冲臊,那么第九味是什么味呢?前面八味都是用舌头来品的,而第九味是用心来品的。一定要问什么是第九味?那就牵强的叫它心味吧。
果然,后来老二在北京四季青开了家酒楼,就叫九味楼。
生活的乱流席卷。我早已不做餐饮,回到了家乡。
但我依然喜欢下厨做菜。那年他们两弟兄回家,我烧了个家常芋荷杆(芋头的杆)给他们吃。我把酸生姜酸海椒剁细,勾了勺泡菜坛子里的老酸水,烧好端上桌。两弟兄吃得大眼瞪小眼,连呼美味。老二立马就转念头,把这菜弄到北京去。
这算什么?第二天我烧了个东坡肘子。老三吃了也惊叹,我每年少说也烧个两三千份肘子,可能就两三回烧到这个程度的!你哪儿学的?
心神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北京方庄,玉蜓桥下的蜀洲大酒楼,一代川菜名厨唐志强秘密传授他的爱徒李二娃,姜米豆瓣要慢慢的煸出香味,注意的是糖和醋的量……这菜传说是苏东坡在杭州的时候创的,川味完美结合了一些苏杭菜的优点,甘爽肥浓,你认真体会和理解……那时候我是大堂经理,不会做菜。房间里我是第三人,他们直接当我无视了。
可是,我居然也很有悟性,关于做菜,呵呵呵。
后来我居然很喜欢做菜。
饭馆酒楼做的菜,我却不怎么喜欢吃。
我觉得,酒楼的菜,比如前一阵流行的江湖菜,象水煮鱼,油,辣椒,花椒,海量的用,那菜跟暴发户的女人手指戴满十个金戒指一样,俗。也跟嗨吧的音乐一样噪杂。我觉得自己的胃,有种被****的感觉。
其实,中餐的根是本味论。芋荷杆做出芋荷杆的特殊香味,那些泡椒泡姜老酸水,只能起辅佐作用,帮助突出它本来的特殊香味的。炒个土豆丝在开水里汌一道,让它均匀受热,刚熟透,捞起来再炒,稍微多加点盐,适量的鸡精,就很香了。饭馆里的土豆丝很多也挺脆,可是,没熟。没熟的土豆丝有毒。那些师父不知道吗?花椒也有微毒,不行你查查本草纲目。水煮鱼放那么多花椒能有益健康吗?还有那海量的味精,会严重的影响人体氨基酸平衡,饭馆的师父总是海量的加。在饭馆,很多时候我总吃到无语的程度。我觉得,做这样的菜的厨师,不是本份的厨师。一个厨师,菜品如人品。
我期待有一家中规中矩的中餐馆出现。
我期待在饭馆吃到一份地地道道的回锅肉。
我还是喜欢自己做菜吃。
没事的时候,喜欢选上好的料,把菜仔细洗干净,用一把眉山着名的商家刀,细细的切,慢慢的烹,用干净的手,匀匀的拌。那菜里仿佛就有了手指的余温,有了一瓣心香。我也喜欢看自己所爱的人欢欢喜喜的吃我做的菜。
那是一种很深的幸福。
虫虫的妈妈和我刚认识的时候,曾连续吃我做的东坡肘子一个礼拜。后来,我也每周至少抽时间给她做两回吃的,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后来,她还是走了。给我留下一个女儿。
我堂妹杨慧给我说,有的人,她喜欢吃平平淡淡的青菜萝卜,只要和老公孩子一起,她吃什么都香。有的人喜欢龙虾,燕翅鲍,喜欢水煮鱼,喜欢不断追寻美味和刺激。你不能给人家,就放手吧。人和人是不同的。她说。
我很长一段时间很失落。因为,我觉得,我的菜是用心做的。我的菜,有一份最重要的佐料,是我的心。
一个人怎么可以吃完了爱人的心抹抹嘴,就扬长而去了呢?
梅子来了。
梅子是一家酒楼的大堂经理。她吃了我做的菜,说我做的比她们酒楼的师傅做的好吃。那天她进门就说,楼下院子里就闻到我做的家常鲫鱼的香味了。她吃得真香。
第二天早餐,她拔开鱼骨头吃盘里的佐料,然后到电饭煲盛饭,没饭了?她笑着说,没吃饱。一脸的失望。
我和虫虫都望着她笑。我的笑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梅子,吃过我的菜,能把那香味,放在你心里,一辈子吗?
老三的媳妇儿也在闹离婚。她媳妇儿是以前酒楼的服务员,一个美女。娶美女总是要多些烦恼。
老二家的呢却把他盯得很紧,总怕他飞了似的。真是成功人士!
我有时候啊,看着我家虫虫,就想,你可以不学跳舞,不学画画,早晚,我得强迫你学一样,做菜。
谁叫我是你爸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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