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大舅给我打电话,外婆进城来了。我听了,心头一紧——外婆不会是病了吧?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从没进过城。就连她疼爱的外孙——我进城多年了,也没来过。我多次相邀,她每次都说“会来,会来”,但到头来,每一次的应诺,都成了“空头支票”。
外婆生活的空间很“狭窄”,除了有限的几次到十里外的镇里赶集外,一生都呆在前山坞。前山坞,这个外婆眷着恋着生命的归宿地,一到春天,满山遍野挤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成群的蜜蜂,闻香而至,扇闪着薄薄透明的羽翼,在花丛中飞舞,唱起春天的欢歌;蝴蝶,粉的、白的、红的、黑的、五颜六色的蝴蝶,成双成对,在花的天地里,你追我逐,演绎着浪漫的爱情。
前山坞的人喜欢油菜花,田里种,坡上种,逼仄的院子里也种,当然她们喜欢油菜花不仅仅是用来装点生活,为了美,而是为了生活,油菜花成熟后,菜籽榨成的鲜菜籽油,是馋鲜的城里人喜爱的绿色食品,能买上好价钱。我从小吃外婆榨的菜籽油长大。进城后,外婆每年都会让在镇里教书的大舅给我捎些来,从无间断,吃着香喷喷的菜籽油,想着外婆佝偻的身影,我的眼里常常蕴含着温馨幸福的泪花。
外婆果然病了。
病中的外婆更弱更瘦更单薄了,因持续的肚痛,佝偻的背,弯成90度直角。阑尾炎。望。闻。问。切。再加上摸,按后。给外婆看病的胖医生下了诊断。望着外婆瘦小的身体,我一阵心痛。虽说阑尾炎,是一种小病,对生命构不成威胁,但外婆83岁的年纪,怎能禁得起手术的折磨呢?听说要住院动手术,外婆的脸上顿显忧色。她问胖医生,不开刀,吃药行吗?语气里满是恳求,好像开不开刀不是取决于病,而是掌握在胖医生的手中。遭到胖医生否定后,她又追问胖医生,她的病是不是死症病(癌),如果是死症病,就不去花那个冤枉钱了。
我知道已是风烛残年中的外婆的心想,一旦自己的生命与儿女们的利益冲突相悖时,她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交掉住院押金。外婆到外科病房住下了。住院前,护士例行进行登记时,外婆1。28米的身高令护士困惑了。以至于她在外婆踏上电子秤时,一再地让外婆抬头挺直腰板。人不是弹簧,遇到重压时会缩短,重压消失后又会恢复原状。长年的生活重负将外婆的背压弯了,将她的身高定格在了1。28米的刻度。也许,于外婆而言,这个刻度还会起变化,但这个变化注定是单向的,外婆的身高只会一寸一寸地减少,永远不会再增!
量体温。测血压。抽血化验。打滴液。在药物缓冲下,外婆难忍的疼痛减弱了。医生让外婆卧床休息。外婆怎么也躺不住。置身陌生环境,她一时难以适应。除了窗外的蓝天还依稀有熟悉的影子,所见所闻都是陌生的。医院里有山,是假的,有水,那水有味,也没有她天天喝的山泉那样清澈,医院里更没有她热爱的油菜花。
混凝土的建筑物。刺眼的钢化幕墙。进进出出晃的人眼花的白大褂。医院里的一切都让外婆感到别扭、不自在。禁食一个夜晚后,翌日9点。外婆进了手术室。我和大舅目送着外婆被张着大嘴的手术室的门吞没后,一直守候在手术室外面。一小时后,我们坐立不安了。又过了半小时,连心都揪紧了。阑尾炎,这种腹腔手术一般一个小时就可以做好。外婆年纪大,比别人多点时间,纯属正常,可现在超出太多了……在我们胡乱的臆想中,紧闭的手术室的门开了,然而,出来的不是外婆,而一个胸腔手术老头子,他尚在昏睡中,鼻孔中插着橡皮管,赤裸的胳膊上挂着葡萄糖,干瘦的胸部上缠着一层一层的绷带,绷带上渗透着鲜红的血……
这惨然的场面,更加重了我们心中的担忧。不会不是阑尾炎吧?大舅忽然忧心忡忡地说。我没吱声。我不敢循着大舅的话往更坏的方向想。我从心里为外婆祈求,外婆一生吃过了太多太多的苦,受过太多太多的折磨。如果上天是公平的话,它不应该再让外婆受苦,而是应该让她安享晚年。但事与愿违。你越害怕发生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11:00。在我们焦急的等待中,手术室的门又开了。一个穿天蓝色手术服,捂着天蓝色口罩的医生出现在了门口。是那个胖医生。他招呼我们过去,给我们看一块从外婆身上摘除下来的尚鲜血淋淋的肉——那就是让外婆痛得死去活来,折磨我们精神已病变的外婆的阑尾。这块该诅咒丑陋的肉呵!胖医生说,这里有两个硬节。我一听,头就大了。硬节。不就是肿瘤嘛!一种不祥的感觉倏地袭了上来。外婆这么大的年纪,体质孱弱,免疫力退弱,对无空不入的疾病癌细胞来说,正是滋生蔓延的绝妙时机。
阑尾里恶性的肿瘤很少见。但须要切片检查一下……我不想听胖医生的”废话“了。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是什么时候能知道切片的结果。
星期一。胖医生告诉我。胖医生进去二十分钟后,外婆出来了。外婆本来少血的脸更灰更黄了。大舅从护士手中接过推车,缓缓向前移动。惟恐地上任何一点震动,都会给母亲带来痛苦。姆妈。大舅心疼地叫着。听到大舅的呼唤后,外婆吃力地睁了睁眼,看到姆妈如此委糜憔悴不堪,如此的虚弱,大舅的眼圈红了。
她有大便拉出来了,你们处理一下。护士帮我们把外婆移到病床上时如是说。她说这话时尽管没有厌恶之色,但那种语气中流露出来的习以为常的漠然,使我的心里很不舒服。大舅掀起外婆身上的被子,病室中,顿时有一股异味蔓延开来了。晓春,把外婆的屁股抬起来。
我抬起外婆的臀部。外婆无肉的臀部,外婆整个人就象一张枯败的落叶,很轻很轻。我将外婆的身体和弄脏的床铺分离后,大舅则用面巾纸去擦那一滩黑糊糊的秽物。他在用温水擦洗外婆的身体时,不停地提醒我:轻点,轻点。好象我捧着的是一件宝贝……惟恐会弄痛外婆。
星期一我请假休息。假我在上星期五就请好。今天,外婆的切片结果要出来,我得在医院里守着陪着外婆。不料,我正准备动身去医院,办公室的小杜打来电话,说是局里紧急通知,市领导要来检查保先教育开展情况,让我尽快赶到办公室开会。无奈之下,我只好打电话让大舅去看切片结果。再三”叮嘱“,一有结果,即刻通知我。会开到一半的时候,大舅告诉我切片结果——恶性!说真的,那时候,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心忽忽地往下沉。尽管,这个结果我已经想到过了,心里也有些准备,但真正确定了,一股难以抑止的悲痛还是潮水般涌了上来。
叫他们都回来。见到我,大舅沮丧地说。大舅说的他们是指我的母亲和小舅小姨。小舅和小姨在西安做生意。我的母亲在无锡。我的父亲被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请去在无锡的一个工地上搞施工。
外婆动手术前,我和大舅议定,如果外婆的病不严重,就不把出门在外的亲人一一叫回。现在,情况突变,大舅说,有些事,他一个人作不了主,必须把大家叫回来商量决定。接到报急电话后,三天时间里,我的母亲、小舅和小姨都匆匆赶回来了。看到儿女一个个回来,外婆不仅没有喜欢,反而嗔怪道。我又不是什么大病,都快好了,你们回来干吗?
外婆正处在术后的恢复期,气色”红润“,说话中气也足了些。其实,这一些都是虚假的现象。外婆不知道,在她的身体的深处,癌细胞正在疯狂地吞噬她的生命。星期四的下午,胖医生向我们详细地介绍了外婆的病况。他说,要想延续老人的生命,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次手术,扩大切除范围。同时,他也担忧外婆的身体能否承受再一次手术。而这一次手术,绝不象普通的阑尾炎手术那么简单了。我们也向医生询问了有没有什么保留的医疗办法,即不用手术。胖医生摇了摇头。如果不手术,肿瘤会迅速滋长,半年后,肿瘤会堵住肠道……
晚上,天下起了大雨。大伙从医院回来后,都聚到我家里。外婆的病使大伙的心里似堵了块石头。怎么办?再次手术,需要再筹五六万块钱。到那里去筹这笔款子?大舅去年盖了房子。二舅生意不好,二个儿子读大学还向很行贷了款。小姨更惨,前年丈夫患尿毒症……大家都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兄弟姐妹当中,我母亲的情况稍好,但她一个人也绝对承担不了。
天底下,那个做儿女的不希望自己母亲的生命能在世界上快乐地延续呢?但是,当他们心里的主观美好的愿望与现实拮据的经济条件相抵触了。他们左右犯难了。开刀,他们拿不出这笔巨额医疗费,不开刀,又于心不安。最后,还是小舅打破了沉默。姆妈八十三岁了,开刀后,最多也只能活几年。哥,姐,我看还是不要开刀,让我们在姆妈余下的时间里多孝顺她些,让她快乐一些就好了。小舅爱母亲。但钱难住了他这个堂堂五尺男子汉,在钱面前,他违心了。是啊,姆妈这么大年纪了,开刀受得了吗?听说开刀后还有化疗。化疗的副作用很大,吃下去就吐,搞不好,会加快……小姨这句话补充着小舅不开刀的理由。可不为姆妈开刀,会被邻舍议论的。大舅是有名的孝子。又是镇中心校的校长,在当地也是个响当当的体面人物,他更怕别人从背后议论,使他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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