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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说话

时间:2010-01-13 23:36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赵化鲁 点击:
近来日趋衰老的祖母,还会不时透过故园小屋的窗口向外张望,她是否看到生命的夕阳逼近远山?我每次回家,见面和离别总要和祖母相拥,似乎不这样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意。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段时间突然惊恐于生命的消失,每次放学,飞奔回家,紧抱祖母,祖母惊讶。我说怕她会死

  在我的印象里,祖母一向说话不多。

  腊八那天,从小城回到乡下。握住祖母发凉的手掌,我仿佛握住了流逝的岁月。耳朵贴近祖母的嘴角,依稀听得我的乳名。和衣而卧的祖母,竭力睁开双眼,辨认着来人。母亲说祖母昨夜没睡好,现在可能有些困倦。复又昏然睡去的祖母,近来起居异常。冬至日逢周末,我夜宿故园,亲见了祖母的反常。她整夜不睡,喋喋不休,语调全无了往日的低沉、微弱。陈年旧事,被祖母一股脑儿搬出,其间偶然夹杂一些昏话。半夜,我扶住挣扎着起来的祖母躺下,她依然停不住的嘴,听得我心里酸酸的。
  年已八十有八,这个年龄有“米寿”之说,意为“米”字是“八十八”的合成。祖母在我的记忆里,是和米相关联的。小屋飘逸的小米粥的清香,祖母张罗的可口饭食,养育了我,滋润了生命的最初时光。祖母是小脚女人,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灶台锅旁的忙碌。那时候母亲在村里小学当民办老师,全家八口人的一日三餐,祖母主厨。后来孩子们出门求学,每次回来,祖母精心烹制的家常饭食,成为家这个概念里的些许温馨。
  幼年邻家玩耍,逢饭时忘归。祖母会立在我家院门口,气沉丹田,一嗓“林娃哎……吃饭——”悠悠扬扬飘满巷道。祖母的声音十分嘹亮,喊我乳名时尾音绵绵,后边“吃饭”二字收束有力,透着急切。闻得祖母呼唤,我匆匆回还,大口小口吃毕,一抹嘴走开,从不理会一旁祖母看到我狼吞虎咽时目光里的欣慰。农家饭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经过祖母的巧手调制,自是别有一番风味。小孩家上顿饭时随便拨拉两口,不到开饭就肚子咕咕,于是风风火火跑到灶房馍笼取馍吃。这时候,祖母会冷面现身,倒握面案上的小笤帚,呵斥:吃饭时不好好吃,现在又半吃……祖母的笤帚从来没有真正落下过,大多时候是我摸半块馍,一溜烟而去。
  说到祖母,我总是想到吃。祖母七十多的时候,擀面条的手还相当有力。上初中时,学校吃不合适,晚上放学我从五里外学校赶回,在祖父、祖母的小屋歇息。进门,祖母一句不说,就捋起袖子,和面、擀面条、炒菜,一眨眼的功夫,香喷喷、热腾腾的汤面条就端了上来。小屋祖父的絮叨,祖母的体贴,混着饭香,霎时温暖了幼小的心房。对我的学业,祖母很少过问,倒是祖父和父母比较关切。在我眼里,祖母也许是个摆弄柴米油盐的旧时代老式妇女而已,她的境界也许没有祖父和父母高。直到我大学毕业上班,后来决计要考研究生,才感知到祖母其实也在默默地关注我的进步。
  考研归来,祖母悄声告我,她在祖先的神案前,燃香默祷,为我许愿。考试的两天,她没有告诉别人,其实在心底一直默默祷告。几度冲刺,祖母的祈祷不改如故。祖母的虔诚,可惜无奈于我的不敏和愚鲁。在我行囊空空归来时,祖母没有片言只语的埋怨,对老大之年婚姻无着的我,她不像祖父那样焦灼地唠叨,而是偶尔对我的择偶发表看法:我们家老门老户,要找就找个好的……
  祖母行事一向内敛,喜怒很少形于色。刚烈暴躁的祖父有时和她口角,祖母多是抿紧嘴唇,还以白眼。平日里很少见祖母落泪,记忆中她总共哭过三次。一次是和我一起去探视她唯一的胞兄——我的老舅。老舅已经瘫痪在床,不能自理。看到相依为命的妹子来看他,已经不能言语的老舅眼角滑落两行浊泪,祖母早已哭成泪人。不久老舅故去,兄妹天人相隔。第二次祖母落泪,是和我一起去探视弥留之际的老姑。老姑是曾祖父唯一的后人,祖父本是曾祖父的养子。对自幼身体不好的这位小姑子,祖母关爱有加。每当说起曾祖父把老姑嫁给那个年龄大许多的二婚男人,祖母常常心有不平。看到情同手足的小姑子神志不清,祖母再次黯然落泪。
  第三次祖母哭泣是为了祖父。十年前,也是冬天,劳累一生的祖父溘然而逝。记得面对安详而去的祖父,祖母表情平静。我天真地想,晚年的祖父染病后,脾气更怪了。莫非不胜其烦的祖母,内心也许得以解脱?安葬祖父的那天,祖父灵柩启出院落时,房檐下呆坐的祖母,突然大放悲声!她叫着长女(我的姑母)名字,扑向祖父。一旁安抚的人们,不由垂泪。那一刻,我恍然理解了一种情感——相守五十余年的祖父母之间的生死不渝。
  写到这里,我再次回忆祖母的言语,头脑里总是寥寥。祖母不健谈是肯定的,忙完灶前事物,祖母也会和邻里的老伙伴围坐,拉拉家常。她会点燃烟卷,袅袅烟雾里,仿佛回归了昔日老门老户大家闺秀的悠然。祖母唯一的爱好抽烟,只是偶一为之,到后来也彻底戒了。年事渐高后,她喜欢隔小屋窗口的玻璃镜看院门的动静。对进出的人,了然于心,但她从不多说什么。定居小城后,我曾经接祖母进城小住。每次下班回来,祖母总是倚窗而立,向外探视。也许这是老人们的共性吧,行动不便的时候,更希望了解外面发生了些什么。
  近来日趋衰老的祖母,还会不时透过故园小屋的窗口向外张望,她是否看到生命的夕阳逼近远山?我每次回家,见面和离别总要和祖母相拥,似乎不这样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意。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段时间突然惊恐于生命的消失,每次放学,飞奔回家,紧抱祖母,祖母惊讶。我说怕她会死,祖母淡然一笑:我不是好好的嘛。那一次我心急火燎奔回家,院落里,新孵化出的一窝鸡雏在母鸡的带领下觅食,一只可怜的鸡雏,被我冒失的脚踩踏。鸡雏的内脏被挤压而出,我惊恐不已。祖母闻讯,过来把挤压出的内脏去除,扶起鸡雏,摇摇晃晃挺立的鸡雏,颤颤巍巍,祖母说:怕是活不了了。对自己杀生的罪孽,我懊悔不已。
  回首旧事,愧对那只无辜的鸡雏。无以释怀的,还有对生命脆弱的感喟。祖母一生话语不多,垂暮之年,忽然聚集起表达的冲动。从医的小妹夫妇说这是衰老的自然迹象。大姐说他们村里类似情况出现的老人,离老去还有半年的光景。我无语于祖母的昏然,更对她以加速度频率发作的说话症状,束手无策。拿起电话,经常探问母亲的是一句:祖母说话了吗?
  祖母说话,祖母昏然,成为我心头,深深地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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