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抒写父女情深的一组文章,勾起了我对小女殷殷的情愫。行年不惑,膝下一女;小女娇蛮,可气可恼。可能是临近期末,小学老师布置的作业偏多,昨晚写作业时,她心不在焉,有烦倦意。我大声督促了几句,小女粉面生威:吵什么吵?你吵你娃,将来谁给你养老啊?女儿噘着嘴走开,我闻言哭笑不得。 虽然家有独女,但仰仗她养老的问题,还真是很少想过。对小女,除了发自内心的怜爱,便是一缕深深的愧疚。今天腊月十三,整整十年零两个月前,我拥有了一个神圣的称谓——父亲。为我加冕的,就是呱呱坠地的女儿。她一声不太嘹亮的啼哭,把故乡小院的那个傍晚喊得绿意葱笼。聆听东屋的声响,在北房静候的我,轻舒了一口气。负责接生的女医生相告是女孩,对我来说,女孩和男孩,都无妨我成为父亲的事实。当时正逢工作安排不顺,几月没有领到薪水,就连给医生的50元接生费,还是从祖母处“借”的。
女儿的降临,实在是一个美丽的错误。说是错误,因为对女儿的出现,我们准备不足。尽管望而立之年我才成家,但大学新毕业的妻,小我好多。和善朴拙的妻与我执手,纯属偶然。天真的她认为一毕业就和我结婚是个错误,早早再生孩子,惹来同学笑话,岂非错上加错?我没有刻意去说服她,冥冥中只有听任上苍的安排。当女儿在我们婚后次年降生时,正是我们结婚周年纪念日的第二天。于是“结婚第二天女儿降生”,曾经是我嘴边的调侃。调侃归调侃,女儿出世,一如郁达夫自传首章写的那样:悲剧的出生。
襁褓中的女婴,紧闭着双目,比一般孩子小许多的脸蛋,白皙;轻盈的身躯如此单薄,岳母安慰着,没什么,会长大的。我从女儿身上最初感受的并非惊喜,不期而遇的沉重和苦难接踵而至。满月不到,伺候月子的岳母发现了女儿的某个发育缺陷,不祥和惊恐顿时笼罩了全家,令我不胜其负。拄着拐杖,挣扎着病体的祖父,颤巍巍地走来,在看过一眼最小的重孙后,他在病床上再没有起来。女儿50天时候,父亲、嫂子、我和一位当医生的好友,一起抱女儿去了省城的儿童医院。确诊病症无大碍,不过需要小手术,我心稍安。这时候,我的工作调动终于有了眉目,可慈爱、勤劳的祖父却告不治。祖父入土为安之时,小女出生尚不满百日……
守着病弱的小女,无奈于祖父的远去,再加上工作的起伏,我苦捱着忽忽如狂的时日。做乡村医生的岳父,偶然检查时发现,女儿的身体不仅仅是省城医院诊断的那一处病症,还有更大的麻烦困扰着幼小无助的生命。朴实善良的家人,对小女的前路无限的忧戚。可能出于对我由衷的疼惜吧,他们甚至萌生了放弃治疗女儿的念头!不能责怪亲人的冷漠,但那一段我经常在噩梦中惊醒,梦见女儿在福利院或某个陌生荒凉的地方,尖利地啼哭——尽管她还不会叫爸爸,但那哭声就是对一个不称职父亲的沉痛的控诉!
我没有放弃,家人也终于坚定地和我站在了一起。一周岁不到时,给小女在临近的市医院做了第一次手术。手术不大,但弱小年幼的躯体要和尖锐锋利的手术器械接触,不会叫爸爸的女儿怎么能喊出身体的疼痛啊!闻听她声嘶力竭的痛哭,我的心一阵阵发紧。有母亲和妻子病床相伴,女儿和我们度过了第一场劫难。依然瘦弱的小女,和孱弱无力的父亲,小手握大手,又要面对命运的下一场磨砺。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新雨初霁。近乎自欺地在客厅地上,蹲视抛落而下的硬币的正反,以此确定北上和西去,女儿的第二次手术地最终选择了西安。从那以后,西安在我的心头有了别样的分量。动身之前,家人的担忧从电话里传来:要不别去西安了,这是个大手术,万一……如果不做手术,孩子毕竟还有现在这个样子啊。理解家人的担忧,我何尝不为西行的风险心重似铅呢。可长痛不如短痛,盼望女儿康复,和其他孩子一样欢快地蹦蹦跳跳,是身为父亲的唯一心愿。
踏上南下复西去的客车,已经五岁的无知的女儿,为出远门而兴奋。她一路反复激切地探问到西安能不能见到外国人,为此甚至打扰了同车乘客的休息。和女儿不同,妻子与我心头有磐石压着。在麻醉中昏睡的女儿被护士阿姨抱进手术室的刹那,我与妻子的情感压抑终于爆发。任泪水在彼此的脸颊恣肆,我的手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从手术台平安下来的女儿,在监护室被看护与我们隔离了一周。那些日子,据说是观察期,很危险的。期间若有异常,医生会通知家属。我们十分渴望能够得到女儿的讯息,但又怕医生报来不祥,于是在矛盾的煎熬中,时间像凝滞的水,壅塞了心房。谢天谢地,女儿手术很成功。调养的那几天,医生说可以走动。于是三口苦中作乐地去了骊山,游了大雁塔。途中女儿依旧好奇无邪,而我和妻却心间暗暗涌动着着劫后余生的慰藉。
西安归来,生活掀开了新的一页。在女儿去西安的前一年,我们一家搬进了单位新建的住宅楼。记得新房交接时正值盛夏,宽敞的三室一厅,让女儿惊讶。她进门就趴伏在客厅光滑的地面佯作小憩,欣喜之情无以言表。殊不知,为买房全家债台高筑,但女儿的满足给负债累累的我少许轻松。成为房奴还算庆幸,毕竟有了房子住。我们三口最初一直住在单位分配的约20平米的宿舍。宿舍为两间,集卧室、厨房、书房三位一体,外间还兼客厅的功用。有来客直言窄陋,妻的同学说我们住的好像难民。起初尚还得过且过,后来距宿舍南数米外立起了五层高楼,高楼出,宿舍暗。白天借灯取亮,冬季整日无阳,奇寒;夏日不通风,溽热。夏夜里,女儿身上汗津津的,闷热中,大人会惊醒,孩子一定也不好受。
我把单位里的住处命名豆木斋,有朋友妙解:兼厨房和卧室二用,取厨与床之一半,故谓“豆木”。此说虽非我本意,但足见室陋。今居二层,“豆木斋”遂更名为“豆木轩”。生活日益改善,日子在平和中安度。小女年满十岁,人已亭亭。有时说起老爸的好:能讲故事,很幽默,还给她买零食……其实身为父亲,我满含愧疚。愧疚于让她经受了其他孩子没有经历过的生命磨难。我想起家族中的其他两位父亲:我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祖父。父亲和祖父作为父亲给了儿女强健的体魄,他们用勤劳和智慧抚养子孙长大成人。我也是父亲,却让女儿如此地不幸,对长辈,不尽的感恩;对小女,深深地抱愧。
闲来喜欢放刘和刚的歌曲《父亲》听,在深情的歌声里,回味父辈的恩德与艰辛,自省我作为父亲的歉疚。女儿听得总说难听,我苦笑一声,女儿怎么能体会一位不称职父亲的心灵忏语呢。孩子,不要说将来养活年老的我之类的话吧,和天下所有为父者一样,老爸只有一个要求:要你一生一世做我的女儿。你的健康平安,是父亲最大的幸福。能赐我父亲这一称号,作为女儿,你已经做得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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