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父眼里,父亲毛病多多。祖父生前,不止一次地跟我絮叨父亲的不是:懒、好闲侃、不知事。每次听得祖父指摘父亲,我的心理便多了些平衡。孩子眼中高大、权威的的父亲,原来也不是无懈可击的。顺着祖父的思路,我想到父亲的暴躁,心中涌动几丝不平:父亲打我们时,手好重啊。 二十来岁的时候,写过一篇关于父亲的文字。里面提到幼时我不听话,父亲踢打我像对待什么似的。行文中,尽管成年的我对父亲已经流露出了许多理解和敬重,但邮给山西文学编辑部,祝大同老师复函时称内容稚嫩,并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文字也许会成熟起来。当时不太理解祝老师话语的内涵,好多年过去了,据说大同老师已离开了编辑部,而祖父一去十年,身为人父人夫的我,想起父亲,心中渐渐有了别样的感觉。
对于父亲的懒,我要说道说道。父亲属鸡,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生人。他读书时期正赶上新中国成立,按说运气不错。为了全力供养父亲读书,重男轻女的祖父中断了成绩优秀的姑母学业,为此姑母哭了半天鼻子。父亲读书尚可,从他念念不忘昔日的恩师来看,父亲的学业得到了师长的首肯。然而,父亲的求学之路,因为家庭出身而横生不测。我的曾祖父靠继承祖业、省吃俭用成为方圆数里有名的财主,曾祖父子息不旺,唯有一女。祖父家中姐弟七人,为逃避阎锡山的兵役,成年后来给曾祖父作了义子。祖父没有从上辈丰厚财产里享受到生活的滋润,随之而来的社会变革反而让家族体味了天堂和地狱的距离原来如此之近。父亲的诞生,交织着曾祖父香火有续的喜悦,以及社会带给家族的凄风苦雨。父亲所在的学校,把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挑出单独编班,速成毕业,断绝了他们继续升学可能。每每谈及此事,父亲黯然神伤,他鼓励我们珍惜读书机会的动员课,便添了许多说服力。
在村里,父亲算半个文化人,更算得上个精明人。从我记事时,父亲在生产队干的活都有些技术含量。生产队需要出去采购,队长派父亲出马;村北龙王庙学大寨修水库,父亲是炊事员;后来村里开砖窑,他记工分……这些伙计,父亲得心应手。埋头于又脏又累农活的祖父,当然觉得父亲有“偷懒”的嫌疑。其实强壮的父亲在我看来并不懒。有一次家里猪圈粪满了,祖父唠叨开了,父亲闻言赤膊上阵,赤足,冒着细雨,大锨挥舞,一口气出完了圈粪。父亲后来真正变“懒”,源于一场事故。
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放学回家,发现家里人来人往,乱糟糟的。父亲躺在西屋炕上,捂着胸口,面无血色。大人们说,父亲在乘手扶拖拉机给生产队跟车拉粪时,拐弯时被甩下,车轱辘从父亲胸口碾过,锁骨错位、伤势严重。少不更事的我,木木地看着家里的一片忙乱,手足无措。后来,被母亲带着到县医院病房看刚动过手术的父亲,他眼里流露的慈祥,到今天我才似乎有些读懂。
受伤后的父亲,身体大不如前。不知是药物反应还是伤病的后遗症,有段时期父亲手掌、全身关节处遍布牛皮癣(学名银屑病),头上出了好些疙瘩,不时有脓液渗出。好强不服人的父亲,疾病困扰,常常哀叹自己成了一个废人。他对农家的劳事本就不热心,这下更成了祖父诟病的理由。父亲原本刚烈的品性,就益发暴躁了。其实,父亲的暴躁和祖父有关。祖父遇事容易急,小麦收割前夕,祖父从地里看视回来便叫嚷:小麦已经熟得掉籽了,再不割粮食就糟蹋啦!家人拿上镰刀到地里,见小麦尚余些许绿意,祖父才说,我怕咱家误了收割……由此,可知父子秉性的遗传。祖父心气不顺时,逢人便吵。若是祖母、母亲遇上,可能暗自垂泪、私下呢喃;与祖父同样性格的父亲,此时却会每每噤声,我纳闷不已。个中缘由,如果不拿传统的孝道来解释,还真说不过去。
在祖父面前毕恭毕敬、不苟言笑的父亲,其实有张能说会道的嘴。就在近几年,父亲进城替我们接送小女上学,和其他接送孙子的老人们闲聊,父亲的健谈善谑让大家开颜。后来小女渐长,父亲回了乡下,他的老伙伴们见我就问:你爸几时再来啊?不只是这些老人们惦记,记得早年父亲和人言谈,往往是人群的中心,言辞令同辈敬羡,晚辈肃然。父亲善用俚语俗言,事情经他之口,条理清晰,娓娓动听。因为这,祖父经常埋怨父亲“屁股大”——坐到哪里就不起来。我替父亲抱屈,父亲的闲侃,透着人生的智慧,听众收益,多说几句何妨呢?也许孔子的述而不作,父亲算是有所领悟了。
父亲一生的成就,在旁人看来似乎寥寥。祖父埋怨父亲不知事,我觉得有失公允。听说当年曾祖父或祖父要被拉去走村串巷游斗时,父亲总是让他们称病,自己戴着高高的纸帽代行。在母亲娘家,父亲有很高的威望。外祖父生病去世得早,我唯一的舅舅比父亲小整整一轮,而母亲又是家里的长女,外祖母家的大事小事,父亲忙前忙后,少不了运筹张罗。我们家的人口,从小妹出生到兄姐各自成家,维持八口人近二十年。二十年里,祖父是家长,父亲却是家庭的大梁。祖父吵也罢骂也好,父亲默默地承担着支撑全家生计的重任。粗茶淡饭,老幼得饱;短褐穿结,衣能蔽体。饭时,四个孩子桌前围定,父亲吃得总在最后。孩子们剩的汤汤水水,小碗汇大腕,父亲仰头吞下。姐姐上学、村里教书、民办转正,全靠父亲上下奔波打点。兄长务农,和父亲朝夕相处。父子难免有时龃龉,但没有父亲的庇佑,耿介质朴的兄长在人事繁复的乡村,生存会无比的艰辛。如今家里两处齐整宅院的置备,父亲堪称总设计师和主劳力。
我和小妹念书上大学,父亲全程关注、事必躬亲。我的教书、小妹的从医,无不透着父亲洞察世事后抉择的匠心。我在四兄妹中读书时久,父亲也最为用心。上高中第一天报到,身边有父亲相送;上师专,是父亲陪我到了百里外的城市;上班三年后省城去进修,又是父亲相随……父亲对我的如影随形,祖父看作源于父亲生性好游逛,我不以为然。高中报到时,父亲给班主任报出我骄人的中考成绩后,自得地点燃一支烟;我把接到师专通知书的消息告诉父亲,他正在邻家帮忙油漆门窗,立在窗台上的他,同样点燃了一根香烟。我和父亲乘坐赴省城的顺车去省教育学院报到,卡车驾驶室里父亲和他的好友——司机宋叔说起我的学业:我娃念书从来没有让我费过心……父亲的烟灰从驾驶室窗口飞出,迷了我的眼,有泪奔涌。
有志于学也好,事业为重也罢,四个孩子中,唯余我,快奔三十了,依旧形单影只。祖父的埋怨日复一日地增多了。曾经对我选择婚姻对象横加指点的父亲,有些沉不住气了。每逢祖父唠叨时,父亲以沉默相对。我心里清楚,父亲对我学业的期望甚高,从他支持我搁置婚事进修,到力排众议鼓励我考研,可以看出他想让自己当年求学的梦在我身上圆满。几度考研未果,父亲心头的伤痛不比我小。我的婚姻无着怎能怨得无辜的父亲?村里有了喜事,娶亲的队伍走过门口,家人要出外看时,祖父会悻悻地说,自家娃娶不下媳妇,别人家娶亲有啥好看的!闻言,我隐隐心痛,深感由于自己的不敏以致婚期延宕,对不起父亲,有愧于家人。
终于婚姻有了着落,次年小女呱呱坠地。父亲的耳边总算可以少些祖父的敲打了,可是伴随小女落地的,却是染疴的祖父溘然入土。祖父葬礼上,父亲的无助和哀伤溢于言表。他说,祖父去了,他的天塌了。父亲啊,常年受到祖父斥骂,从来不曾见过你们父子温情相对,为什么你对祖父的离去如此悲不能抑呢?渐入老境的父亲,对我,像祖父当年对他一样当面鲜有赞许。即使我的文章发表、诗歌成书,也换不来父亲的一句表扬,他最多是闭目倾听我的诉说。经常入我耳的,是喋喋不休的劝导和批评。似乎在他眼里,儿子一无是处。不经意间,父亲也会说,他是一头牛,我和兄长是牛蹄上的两瓣甲,伤哪个都是疼着他的心……
走过人生四十年的岁月历程,拥有父亲的称号也满了十年。看着经历病痛磨砺的小女欢快地绕膝,回味祖父所言的父亲的毛病,心里五味杂陈。几年前查出患有糖尿病,父亲烟瘾更大,脾气越发暴躁了。长眠于黄土的祖父,九泉之下还会对满身毛病的父亲啧有烦言吗?作为祖父唯一的儿子,父亲,正不离不弃地伴年且九旬的祖母,行走在人生的黄昏。祖母日薄西山,父亲年过花甲,母亲无怨无悔地侍奉年迈的祖母、照料有病的父亲。我至亲的长辈啊,一如黄土下的祖父,平和地演绎着亲情的温馨。
检点父亲的毛病,我文人的脆弱暴露无遗,眼睛几度湿润。心想,这毛病,应该不是父亲的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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