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属于夜行性小动物,喜欢黑夜的人们才有缘与其相遇。 月明星稀的夜晚,或者干脆一个黑魆魆的深夜吧,一个人,正在孤独地散步,路边草间和枯叶中传来隐隐约约的窸窣声响;循声寻觅,一团黑乎乎蠕动的小东西。什么生灵呢?借着手机的亮光,往往能够看到一只文静的小家伙儿,它正在缓慢地爬行或者觅食。感觉有威胁凑近了,它便会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把尖尖的小脑袋缩进刺蓬中。恶作剧的人总是不少见,用一根小木棍轻轻碰触这无辜的夜行者,它便会更加竭力地缩紧身体,直到成了一个小圆球,满身的尖刺也会迅速炸起来。 唉,人类总是如此好奇或称无聊!何必打搅一个不招谁不惹谁的可爱小生灵呢? 小刺猬不像其它夜行性动物那样鬼机灵。一些夜行性动物,比如鼹鼠,或者比如仓鼠,你往往只能闻其声而不见其踪影。刺猬生性安静,爬行动作迟缓,人们这才有机会得见其尊荣。 刺猬满身是刺,它们在自然界却算是动物社会底层的弱势者,随便一个阿狗阿猫都敢于也能够欺负它们,伤害它们,甚至要了它们的命。它们浑身是刺,谁要不小心碰上,当然会被刺得生疼。然而,那仍不过是一种被动的自卫自保手段罢了。 上天的造化是否如此神奇,如此公平? 小动物们也是上天的儿女,它们总是在大地上自由迁徙爬走,它们不知道同为上天创造物的人类在时刻制造着危险,行动迟缓的刺猬们,往往是最常见的马路杀手的牺牲品,在人类疯狂速度的车轮下,它们压根儿躲闪不及。乡间大小公路上,经常能够见到刺猬们的尸体。开始是血肉模糊、肠子肚子红红白白的一片;接着,无数车轮的碾压,很快变成了一片干皮,贴在灰尘的路面上。人们看到了,会掩口避开。 二十年前的一天,我彻夜失眠,于是,被迫起了个大早,骑车从濮阳市区去黄河边钓鱼。夜行人难得的一个早起,竟然发现晨时如此清爽,即便一夜未眠,也感觉不到晕头晕脑。似乎还带些夜雾的晨风拂面,一阵阵透心的甘凉洗濯着肺腑。 看来,我不是刺猬那样天性的夜行者,我的夜行只是一种无奈的生活习惯,早晨更能带给我苏醒的快乐。 遗憾的是,仅仅从新城区到老城区不足十公里的一段路面上,我见到了两只刺猬,应该说,两具刺猬的尸体,一只刚刚被碾压而死,新鲜的动物的血肉和内脏的模糊一片;另一只,显然是在昨夜遭受戕害的,已经看不到新鲜碎尸的惨不忍睹,只是一块粘在柏油路面上的皮革,刺猬们带刺的从而有些不同寻常的死亡皮革。 我还看到了两只猫的尸体。猫的个头比刺猬大了不少,它们被碾压成一摊的新鲜碎尸,会让神经敏感的悲观主义者联想到人类同样的灾难。其中一只猫尸,哦,还是称作干枯的猫皮革吧,是那种寻常的花狸猫;另一只,黑白花猫。猫们的干尸不像刺猬的干尸,刺猬灰白色的干尸,尤其被无数次碾压的干尸,和灰尘的颜色差不了多少,因此也就不大引人注意。猫们的干尸,即便经过了无数车轮的碾压,即便被灰尘遮盖着,它们黄灰相间或者黑白混杂的绒毛在车辆呼啸而过的时候,还是能够树立起来,在风中闪动出一种凄惨。 幸运的是,那个早晨,我看到的两只猫的尸体已经不新鲜,生命应该离开它们很久了。没有生命的两堆生命的残余,便不会带来鲜活生命被蹂躏的恐怖,也不会带来多少人类的怜悯,更不会带来死的威胁——人类这种庞大的生命体,距离小兽们比较远,悲悯因此在适当的尺度上止步。这种有限的怜悯,并且被人们确定为人类与自然共存的伦理。在这种伦理的安慰下,人类心安理得宰杀其它生物充作自身生命的补给,无论是呆头呆脑看上去就活该被宰杀的猪,还是温顺调皮的羔羊,以至于忠诚的狗们。倘若失去了这种伦理的安慰,人类肯定就没法儿活下去了,每时每刻,都有那么多的昆虫鼠辈和种种小动物的死亡,莫非人类要在多余的悲悯中时刻以泪洗面? 今天,我又起了一个大早。我在老家的老屋中居住,大约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我被一只足有食指长的蜈蚣咬醒。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拉开灯,不顾一切地、狠命地捏着这个瘆人的毒虫,用力把它摔在地上。正好摔在盛着水的脸盆里。偷袭者在水中扭动着挣扎,它长长的带刺的脚爪愤怒地支叉着。有那么一瞬间,我心中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然而,看到在我胸前咬出一串牙痕的坏东西在水中滚翻着的节状的白色肚子,我心里更多的是惩罚的快意。我点上一支烟,蹲在脸盆边打量着它的挣扎,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死去…… 坏东西,你罪有应得! 不是吗?所谓的“坏”,在几乎每个人的评判标准中,都不过是对自身的威胁和伤害。 我自然无法继续入睡了,心里总在恐惧着,觉得它的同类正在这个早春季节从老屋地面的砖缝中一个个钻出来,好美美地在我身上饱餐一顿,以便开始它们今年的生命旅程。 天蒙蒙亮时分,我在106故道滑县孟庄段骑行。像二十年前那次准备垂钓的清晨一样,我在豫北平原早春怡人的晨风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快乐,我发自内心地感叹:原来生活竟然如此美好!有这样的一个早晨,何必悲叹暗夜里的虫咬鼠啮呢? 造物主多么地了不起!他是多么轻易地就让他的创造物满足他所创造的生活! 扫兴的是,像二十年前的那个晨起一样,我再次看到了小动物们的尸体。我不但看到了两只刺猬新鲜的碎尸,我还看到了记不清多少片贴在更多灰尘的乡间马路上的早已风干了的哺乳动物的毛皮、两栖和爬行动物的枯尸,有黑色的,有黄色的,有杂色的;有刺猬的,有猫的,也有蛤蟆和青蛙的。骑行了一段,我甚至还幸运地看到了一只蛇。不过,它也已经被压扁了、干枯了,就像飘在我家老屋房檐下的一条蛇蜕。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从滑县县城回老家郭固集。狂奔的出租车行至上官镇段,突然,车下一声有机体被碾碎的啪响,是那种鲜活的生命体被猛然撞碾而破碎的声响。司机叹口气,说:“又轧死了一只猫。跑夜车,经常遇到这事儿。” 听得出,他是有一种不安的。人类无意间要了一只小生灵的命,能够多少表现出一些不安,也算是一种悲悯吧! 无论小猫小狗或一只小刺猬,或者一条蛇,抑或一只所谓低等的生灵,它们的生命物质其实与人类无异,只是据说蛋白质结构有些差异。于是,万物灵长同类相处的自然的成文的法律对它们便不适用,哪怕是对它们的虐杀。这就是人类的伦理,是人类脆弱心灵的必要支撑。 然而,看到马路上那一片片被碾碎然后风干了的尸体,我总是昏头昏脑。它们在活着的时候,在被碾碎之前,与人类一样,也有喜怒哀乐,也会奔跑,会吃食,会喵喵地叫,会眨巴小眼睛。你踹它们一脚,或者吼它们一声,它们也会痛苦地,或者惊恐地嗷叫着逃开,它们知道,危险来了;它们知道,生命要趋利避害地活下去。 而那一滩滩模糊的血肉,那一张张被碾干的皮,对于人类,只是一片片垃圾;夏天就要来了,到那时,人们会皱眉掩鼻而过,说不定还会有人对它们散发出的恶臭狠狠地骂上几声。 生与死,难道果真如此偶然?创造与毁灭,难道果真如此冰冷?一秒钟前的一个缓缓爬行的小刺猬,一个喵喵叫着的小猫,或者一条一扭一摆无声爬过的蛇,呼啸之间,眼睁睁就变成了一滩再也不会动弹、再也不会叫唤、再也不会弄出声响的片状物;若干时间过去,更成了一张肮脏的干皮,就连血肉的恐怖和怜悯也不会带给人类刺激的干枯的有机物,哦,无机物。 谁能拯救它们? 这偶然的生命存在与消逝的偶然,难道真的像人类的理性所冷眼审视的,是世间万物本来的存在真相?或者说,如此的无奈悲叹,只是人类中间精神不够健全的少数个体的病态发作? 在同类强大势力的蹂躏中,在更加强大的天灾蹂躏下,人类是否亦如这脆弱的小动物呢?他们的生死荣辱,他们的存在与消逝,是否亦如这小动物生命的来去,丝毫不会引起戕害者更多的侧目呢? 谁能拯救我们? 超越生命本能的伦理在生命本身的强弱面前不堪一击,对于小刺猬,对于小猫小狗,对于一条蛇,对于人类,无不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