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说,小孩子“记吃不记打”。爱吃,是儿童的天性。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最难忘记的,就是那个高高地挂在奶奶家的热炕头上方,用又白又细的柳树枝条编成的小筐。那里头装着取之不尽的,好吃的东西。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还是个充满稚气和天真的小孩子。爸爸在外地工作,不常回家。每次爸爸回来,都会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一起去奶奶家。爸爸给奶奶带回许多好吃的东西,有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蛋糕,有香喷喷的饼干,有又红又大的苹果……奶奶站起来摘下挂在墙上的小筐。我看见,小筐里头已经装着一些花生和用粉纸包着的糖块。爸爸把带来的东西都装进了小筐。一边装,一边很郑重地对我们说:“这些都是给奶奶吃的。要孝敬老人,不忘本啊。”这话我们当时并不大懂。但是,从爸爸的语气和表情上我们感觉到,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奶奶慈祥地看看我们,从小筐里抓出几块糖,叫我们拿着。我们看看爸爸的脸色,不知道该不该要。准确地说,是不敢要。只见爸爸轻声地对奶奶说:“娘,这是给你买的。小孩子吃的日子长着哩。”奶奶就像没听见似地,执意把她那抓着糖块露出青筋的手伸向我们。爸爸理解奶奶疼爱孙子孙女的心情,无奈地对我们说了一句:“奶奶给,就拿着吧。”于是,我们每人都得到了分给自己的两块糖,欢天喜地地跑出去玩了。 童年的时光,过得是很快的。我常常去奶奶家玩。每当我站在炕沿边,奶奶就伸出她那柔软的手,摸着我的头,说我长高了。我不由得看看挂在墙上的小筐。奶奶一定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笑眯眯地站起来,摘下小筐,拿出几块饼干,把屋里和外面的孙子们都叫了过来,分给我们几个馋嘴小家伙每人一块。我们几口就把饼干吃下去了。然而,留在嘴里的香味儿,能持续好长时间。每次,我都玩得特别开心。 夏天的夜晚,月如银盘,云似白莲。我们坐在奶奶家房东头的大梨树下,奶奶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给我们讲过去的故事。 原来,我们的老家在山东省沂蒙山北麓的临朐县。那里土地贫瘠,常年干旱。家乡的人们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遇上荒年,就靠野菜麦麸和树皮度日。一九四四年就是这样的荒年。那年春末夏初,饥饿的人们四处逃荒。爷爷和奶奶带着年幼的姑姑,离开家乡去寻找几年前闯了关东的爸爸和伯父们。 在日寇铁蹄下的胶济铁路上,逃难的人们如潮水一般。火车站的日本鬼子,挥舞着竹杠驱赶着上车的难民。竹杠在人们的头上无情地抽打着,直打得那竹杠都裂开了。一节闷罐式的货车车厢竟然塞进去二、三百个人。人们只能站着拥挤在一起。已经饿了一天的爷爷和奶奶到了车上,没有任何吃的东西,连水也没的喝。车厢里又闷又热,加上又饿又渴,第二天,爷爷就支持不住了。奶奶害怕爷爷一旦倒下去就可能被人踩死,就死死地搂住他,唯恐他倒下。就这样坚持了两天两夜。最后,奶奶也累得快要不行了。火车到了山海关就停下不走了。奶奶,爷爷和姑姑一下火车,就瘫倒在站台上。眼看着爷爷快要饿死了,可怜的姑姑就在车站上乞讨。一个好心的穷人,给了她一个小小的青萝卜。姑姑舍不得吃,赶紧送到爷爷嘴边。好歹保住了爷爷的生命。 历尽千辛万苦,爷爷和奶奶带着姑姑来到了丹东市(那时叫安东)的五龙背乡。全家人在苦难中团聚了,可是唯独五伯父不见了。原来他到了东北以后被日本鬼子抓去当了劳工。当时年仅十九岁的爸爸只身走了二百多里路,到处打听费尽了周折,好不容易在弓长岭的一个日本人开的铁矿找到了他。兄弟俩人冒着生命危险,连夜逃了出来。因为害怕被抓回去,他们不敢走大路,只好忍饥挨饿穿山越岭。经过四、五天的艰难跋涉,终于在一个漆黑的深夜逃回了家。 看着两个饿得发昏的儿子,奶奶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小米,熬了一小锅能照见人影的又香又甜的米汤。五伯父把一碗米汤端到奶奶面前说:“娘,你也喝一碗吧。”奶奶心疼儿子舍不得喝。就说:“我吃饱了,你们喝吧。”就这样,爸爸和五伯父喝了一顿“饱饭”。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吃掉了全家仅有的口粮。从第二天早晨起,家里就要断粮了。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在奶奶和父辈们断续的回忆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对饥饿的滋味刻骨铭心的人,才真正知道,能吃上饱饭是多么大的幸福! 常言说“不养儿不知道父母恩”。解放后,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了。在爷爷和奶奶的操持下,父亲和伯父们都各自有了家庭和儿女。他们用百倍的感恩之情,孝敬着爷爷和奶奶。父辈们对于爷爷和奶奶的孝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后来爷爷去世了。他们就把全部的孝心倾注到了奶奶身上。在那个年代,儿女表达孝心的最好方式,就是给她买最好吃的东西。于是,就有了奶奶炕头上面的小筐。 小筐是四伯父挂到墙上去的。他为什么把小筐挂得那么高呢?----当然是怕馋嘴的小孙子们偷嘴喽。其实,大人们过虑了。在那时候家里的教育环境中,虽然奶奶有一大群孙子孙女,可是大家都懂得守规矩。要是有谁向小筐投去眼馋的目光,就会立即招来小兄弟小姊妹的指责:“那是给奶奶吃的,不兴眼馋啊!不害臊。”是的,别说向奶奶要,就连想一想都觉得脸红。 六十年代初,由于连年的自然灾害,国家经历了一个极为困难的时期。最艰难的时候,每人每天只供应三两粮食。我们都饿得消瘦了。大人们腿上还出现了浮肿,用手指一摁,就陷下去一个坑。当时,买一斤饼干甚至要花十元钱。而一名一般干部的月工资,也只有三、四十元。全家人每天喝的都是掺了干菜的粥。每次做饭的时候,伯母总是先从锅里捞出一碗稠一点的米粥,留给奶奶。然后再掺进从地里拣回来的干菜叶,熬好了给全家人吃。吃饭的时候,奶奶从小筐里拿出几块饼干,想分给孙子们,被四伯父坚决地制止了。在他严厉的目光下,没有人敢要。最后,饼干还是泡进了奶奶的碗里。 那时,爸爸已经调回丹东工作。在那些极其困难的日子里,父辈们都极尽所能为奶奶买有营养的东西。爸爸和五伯父是工人,生活条件稍好一点,买的多一些。记得爸爸每个月都拿出固定的钱买了东西,给奶奶送去。奶奶的小筐里,总是有好吃的东西,从来没有空过。 我对奶奶的小筐做过的唯一一次贡献,是在几年以后。我用积攒起来的三块多钱,买了一盒人参糖,跑去送给了奶奶。看着奶奶把糖装进了小筐,我心里非常愉快。奶奶眯着眼睛笑了,笑得很欣慰。我现在想起来,才真正明白了,奶奶所以高兴,并不是因为那糖很甜,而是她的最喜欢的孙子懂事了。然而,我当时并没觉得有多么荣耀,因为那是爸爸妈妈的钱。心想什么时候我自己挣了钱,一定要给奶奶买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 可是,奶奶没有等到那一天。一九六九年的冬天,我作为知青在农村插队。八十三岁的奶奶永远地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小筐。 老人啊,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就抓紧时间多做一点吧。别为将来留下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