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了,就是这样的一个季节。暮秋时节,田野上一派萧瑟的景象。 青纱帐消失了,庄稼收割完毕,大地裸呈在阳光下。秋收过后,田野上只剩下青秸秆,大部分都已砍倒,一片片倒放在田埂上。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砍倒,依旧挺立在风中,玉米秸的枯叶在沁凉的秋风中抖动,遭受着冷雨的浇淋,发出颤抖的瑟缩的声响,像一群刚刚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伤兵,个个是狼狈不堪的样子。 再有,就是棉花柴。枯黄色的棉花柴,枯枝上还挂着摘去了棉花的桃壳,被风吹得“哗啦啦”乱叫。野兔子就藏身在棉花柴下面,它们准备在那里度过紧接而来的寒冬。猎人们的肩上扛着长长的火枪,在棉花柴地里逡巡,让野兔子不得安生,疯狂地奔跑逃命,钻进滹沱河畔的树林子。 另外,还有大片的红薯,乡亲们还没有来得及收获,薯秧被霜打后,茎叶顿时变得乌黑。红薯埋在土中,什么时候挖出来,都是新鲜的。 一场秋雨一场寒,过了白露要穿棉。 到了暮秋时节,早晨与夜晚是很凉的。走出村庄,来到田野劳动的乡亲们,身上都披着破旧的黑棉袄。早晚披在身上,晌午气温有些热的时候,他们就把棉衣扔在田间地头的玉米秸上,细心一点儿的人,则会把自己的棉袄挂在路边的白杨树上。 白露早,寒露迟,秋风种麦正当时。 此时正是秋分时节,收完了秋庄稼,乡亲们正在抓紧农时播种冬小麦。 我高中毕业之后,从县城回归乡村,在白池村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农忙时节无闲人,我理所当然要参加田间劳动。在落实农业生产责任制之前,我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有一天出工的时候,队长分配我跟随国典叔播种麦子。这倒是一件轻松活儿,主要是从生产队的粮仓里搬出麦种,再装到大马车上,然后坐上马车去村西的田野播种。 我负责的工作,就是把麦种从马车上卸下来,拌上农药,帮助国典叔把麦种倒进播种机的楼子里。我走在播种机的前面,手牵着一匹枣红色的老马,马拉着播种机,国典叔双手扶着播种机。我俩从田地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一垄接着一垄,驱赶着老马往返播种,一天工夫能播下一百多亩的麦种。 国典叔头戴一顶麦秸秆编织的旧草帽,风吹雨淋,已是破烂不堪,早已变成了乌黑的颜色。那顶草帽歪戴在他的头上,大有西部牛仔的风度。国典叔不仅有风度,他还很有风趣。在我们劳动的时候,他主动与我搭讪,给我讲了许多从前的事情,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这就使得原本枯燥的劳动变得轻松而愉快。因为这个缘故,我非常愿意跟着国典叔一起干活。 黄昏来临,一天的劳动即将结束,水淋淋的夕阳慢慢坠入远方的地平线,暮霭从滹沱河畔的树林子里升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温暖人心的气息。饥饿向我袭来。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终于到了收工的时刻。几位老农合力将播种机装上马车,让一匹黑马驾辕,其它几匹牲口跟在马车后面,国典叔赶起马车,用力在空中甩出一声响鞭,马车便慢慢悠悠向着村庄的方向行进。 我独自牵着那匹枣红色的老马,选择一条笔直的大道回去。 这是一匹退役的军马,左臀部有一个三角戳,上面的数字就是它在军中服役时的标志。昔日驰骋沙场,今日耕作田野,老马变得温顺了,看不出一点儿烈性。劳作了一整天,老马已是疲惫不堪,我让它在松软的土地上打滚儿,放松一下,解除疲劳。马顿时精神起来,仰天长嘶,打了一串响亮的喷嚏。 没有马鞍,没有缰绳,我一跃而起,跳上光滑的马背,感觉老马轻轻地弯了一下腰身,待我坐稳了,便沿着大道缓步向前走去。我用双手紧紧抓住马鬃,双腿死死地夹住马的前腿膀,发出一声吆喝,马开始跑动了,大道上扬起阵阵烟尘。马跑着碎步,我感到很颠,这样就不舒服。于是,我大声吆喝起来,马便加速飞奔,视觉顿时模糊了,只是感觉风在耳边急速呼啸,听得清马的急促喘息声。无疑,速度是非常快的,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随之飞了起来,仿佛天马行空,在风中自由自在地飞行。 夕阳西下,夜幕垂落,我骑着马回到了村庄,回望田野,暮霭沉沉云天阔,楚楚明月悬挂在明净的夜空。 这是三十五年前的往事,但它时常呈现在我梦境。后来,白池村推行责任田,土地包干,生产队解散,几十匹牲口,分的分,卖的卖,据说那匹枣红色的退役军马在集市上出售了,不知流落何村何乡。而我,不久也便离开了白池村,到太行山中的军营服役。 似乎在一次梦中,我变成了那匹老马,在暮秋黄昏的暝色中,无拘无束地在白池村的田野上奔跑。只是没有回到村庄,而是沿着滹沱河南岸高高的河堤,向远方奔去,消逝在岁月的尘烟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