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得时不得时,平安患难,他的眼光都不会改变,亮得如秋夜里的寒星。 这是一双久经风霜、大浪淘沙之后才有的眼睛,象征坚强、镇静、清澈和对生活执着的喜爱、追询…… 他,就是我小学时候的语文老师张老师,现在已经退休多年。 “听说,时下,极个别教师退休后,在外面放纵,这是不好的,我勿;娱乐场所,我勿;赌博,我勿;酗酒,我勿;三五成群插话筒唱潮剧唱到半夜三更影响左邻右舍,我也勿……” 这是张老师的退休生活感言,几年前我第一次去寻访他时对我说的,正是这平平淡淡的感言,使张老师在我心中的位置坚立下来,从此以后,我习惯地去访他。 其实,这也是对我的教诲,因为我也曾为小学教师;我,被撼动了。 那么,退休后的张老师,都在做些什么呢?看看书,养养花,钓钓鱼。 有一次,我和张老师喝茶聊天,聊到教过的学生。我说我有好几次在外面遇着我教过的学生,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老师前,老师后”,问这问那,纠缠得我难于抽身,我感到有点烦和累。 张老师发亮的眼睛望着窗外盛放的红棉,感慨地说:“阿勉,你要学会捉紧每一次来自学生的感动,要保持一颗容易被感动的心。长期以来,有这么一条潜规律,学生们大都只记得中学、大学时的老师,小学教师容易被学生遗忘,在外面能被教过的学生呼叫‘老师’,已经很不错很感动了。这说明你当时对他们的教育是成功的,最起码,是及格的。如若没有师爱在他们心深处的内住、流动,就没有这种朴素的呼叫。” 他说他人生最大的安慰就是,教过的好多学生没有忘记他,遇见他时叫上一句朴素的“老师”。张老师又再三叮嘱我:“不要忽略生活里诸如此类朴朴素素的东西,这类东西往往是最真实的,胜过各种各样的形形式式,酒酒肉肉。” 平淡无奇的几句诲语,竟如黄河之水,撼动了我;使得我的心灵如枯木逢春,开始以艳热的眼睛去看待我身边的种种人事…… 于是,我越发感激、尊敬张老师,越发渴望从张老师身上支取更多的亮光。 壬辰;深冬;黄昏;无预约。 悄悄来到其门口,门敞开着。我信步而入,看到了正在执笔写作中的张老师。两人均甚惊讶。他惊讶的是我能来,能够坚守着多年前第一次访他时便给他许下的“我今后每年最少来您这里坐一次”这样一个承诺,而我惊讶的则是张老师也喜欢写作。 遂追问有关情况。原来,张老师自退休后便有此爱好 ,写的都是散文。他说他一捕捉有感动的生活材料就写,喜欢感人的作文,年纪老了,不想去争占年轻人的“土地”,甘愿让年轻人去发光,故没有去投稿。写后只是念给妻儿听,和妻儿一起分享其中的苦与甘,喜与悲。 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呢? 我心灵被急剧撼动! 教书时,他默默耕耘,放弃申报什么“一级教师”、“高级教师”;放弃评什么“教学成果奖”、“贡献奖”;放弃当什么“主任”、“校长”;放弃争什么“优秀教师”、“名班主任”,他所教出来的学生期末考试平均分,不也照样老是排在全镇的前三名吗?他所带出来的学生的品德行为,不也照样老是得到群众的肯定、赞赏吗?退休后,他又甘愿理解、体恤年青一代,渴望看到更多更多被埋没的“金子”,让他们去发光,被慧眼人发现。甘愿让自己的名字继续静默、空寂、甚至埋葬!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呢? 大寂寞,大给予,大温暖,大精彩的人生! 便谈起写作。张老师得知我喜欢投稿后,甚是安慰。他沉下脸教导我:“你的文章发表后,要特别留意被把关编辑老师删去及改动的部分,并琢磨。写手们大都没有高度重视这一点,其实,这是提高写作能力快而有效的方法。琢磨时,要用心,要狠下苦功。因为该部分便是你失败的地方,笔力致命的缺口。无论你进步到哪里,编辑,总是编辑。”闪亮的眼睛却一直未从我身上移开过…… 癸巳;深春;细雨夜。 我把自己在《羊城晚报》发表的一篇新作递到张老师的手里,喜滋滋地说:“老师,这是我刚发表的拙作,送给您!请雅正!刊登在《羊城晚报》的!文友们反响不错!” 没想到,张老师的脸稍微沉了下来,淡淡地说:“阿勉,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在你心田已有自高的种子发芽,这是令我担忧的。” 我低下头去,不敢再望他的眼睛,这是一双亮得一眼就能把你心底全部心事看出来的眼睛,只要你见过一次,一辈子便无法忘记。 沉默了很久,他亲切地补充:“人,不可有自高,但不可无自信。” 我,又被撼动了!抬起头时,我又看见了,张老师那双秀亮的眼睛,正在闪着兴奋的光!…… (作者:钟奕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