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慢慢发现叶子一片一片变黄的。

时间是在九月里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开始是路边树上的一两片叶子黄了，然后是树上其它的叶子一片跟着一片黄了，最后是路边整个树上的叶子都黄了。就是那些心里还眷恋着绿荫的叶子也不得不说服自己变黄了。

最后，整个城市的树上再也找不到了一片绿色的叶子。

人，这时依然懵懵懂懂的徜徉在头顶已经变得像金色的丝绸一样柔软的阳光下。叶子感染了阳光，阳光磨去了棱角，变得亲切温和了许多，不再像夏季那样刺痛着人的眸子，还有人心里的家园。也许阳光像叶子一样，也老了。

叶子想给这个世界最后留下一点什么。事实是，她们创造了一个黄金一样的世界，金色的温暖；一个黄金一样的世界，快乐的喧嚣。向来，虽然叶子属于天空，这时，却也招唤了人。人在这个黄金一样的世界面前，似乎变得多情而诗意。人说，这头顶的黄金一样美好的世界啊，我多么渴望我一直徜徉在这样的一个世界，就像一个玩累了的孩子，满头大汗地跑进祖父祖母温暖的怀抱，亲切地喊一声爷爷，奶奶，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们的呵责，然后幸福地撒娇，自由的歌唱；就像穿着洁白的连衣裙的女孩，站在一望无际风平浪静的大海边，闭上双眼，舒展双臂，沐浴海风，想象着海风的无限清凉，感受着海风的似水温柔。孩子觉得自己是祖父祖母的天使，女孩觉得自己是大海的孩子。人这时站在叶子染黄的世界里，人觉得自己也成了黄叶的孩子，人投入了黄叶的怀抱，人忘情地感受黄叶的明亮，温暖和抚爱。人觉得自己这时也成了祖父祖母怀里的孩子，海边闭目享受着海风的女孩。这个时候，人才发现，人是多么需要舒展，多么需要关爱。人这个时候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人这个时候感觉到了自己的软弱。人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需要坚强。

黄子把整个城市都染成了黄色。当人发现整个城市都变成了黄色——或者说一种不得不停下来凝望的金色——的时候，人对于黄叶在自己面前所显示的力量，已经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但又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人面对的城市已经成了一座金色的城市，一座像在头顶飘浮着一条条金色的缎带一样的城市。人就想，这条金色的缎带是黄叶给城市做的一条金色的长巾吧！黄叶想，人在这个季节里感到寒冷，城市在这个季节里也一定感到寒冷。人围上了大大小小各色各样风韵无限的围巾。像人一样，城市也应该有这么一条长长的厚厚的金色的围巾。人围上这样的一条围巾一定温暖而幸福，风韵无限；城市围上这样的一条围巾一定也温暖而幸福，魅力无穷。黄叶心里想过，凉寒的季节创造着一种不同于温热的季节的美的形态：臃肿美。这种美的形式符合美的自然法则。

没有人告诉叶子它为什么黄了，但叶子心里明白。叶子知道，当生命的年轮扩展到这个季节的时候，阳光和大地已经无力再给她更多的爱了，阳光和大地说他们老了。叶子怎么不能理解孕育了哺育了养育了自己的阳光和大地，叶子感谢阳关和大地带给她们的生命，还有她们漫长而短暂的一生。叶子开始想象自己的一生，曾经的嗷嗷待哺，曾经的风吹雨打，曾经的繁花似锦，曾经的绿树成荫，叶子的心里袭来一阵沉沉的忧伤和沉重。叶子的忧伤和沉重谁能够理解？这一点没有谁能够知道。人，这时清醒过来了。人仰望着树上的叶子。人想着叶子一生走过的春风，夏雨和秋霜。对于叶子来说，没有冬雪。这样的三个季节，就组成了叶子的一生。叶子的一生，短暂而漫长。人透过叶子的一生，就好像看到了人自己的一生。

人知道，叶子一片一片由绿变黄，那是叶子老了，叶子真的老了！这一点让人有点猝不及防。人看着叶子老了，心里就有点悲伤。但人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叶子。人知道，如果自己跑去安慰叶子，即使叶子能够听懂人的安慰，叶子还是照样要一天天老去，而且要一天比一天老得更快，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最终，人只能平静地看着叶子在不断地老去，人只能接受叶子不断地变老这一现实。人对于叶子的老去和叶子一样无奈。

对于叶子来说，叶子的老去——这是一叶子一生中具有象征性意义的开端。叶子告诉了人这样一个残酷得平静的现实：秋天已经来了，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一点。秋天来了是叶子的一句含蓄的表达，意思在后面：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

不远了，眼看就来了。

对于叶子来说，叶子老了——叶子似乎只有远离自己，才能看清自己已经老了这一事实。这一事实预示着那个无论人说它是似水年华，还是如火岁月的夏天都将开始一天天——而后变成一分分一秒秒的——淡出了叶子的一生。它开始成为人们心中的关于叶子的一生或者眷恋或者告别的记忆。

老了的叶子，并没有在这个世界停留多少天。叶子心里清楚，带走她的死神正走在路上。

终于，叶子进入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轻轻地又沉沉地从树上落下来了。这一点更让人猝不及防。

叶子一片一片向地下落去。叶子在风中疼痛得打滚，但很快她就变得平静下来了。叶子的疼痛只有树知道。风，在帮她擦去着她的脸上一点一点的泪痕。叶子已经知道了，大地是她最终的归宿，她要投入的是大地的怀抱。知道了这一点，叶子就变得坚定而决绝。这时叶子已经表现得视死如归，慷慨激昂。叶子，在向人展示着自己生命中最后的风采。人，这时终于清醒过来了。人在落叶的飘零中停了下来，看着，回味着，思考着。人突然觉得，在这样的时候，叶子冷静了人自己曾经的激情，叶子回归了人自己遗忘的思考。人突然发现，叶子用叶子的温暖，人用人的眷恋，在人和叶子最后的生命时刻营造着一种弥留之美。这种美，人一生都难以忘记。

时间已经到了十月里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树上那些所有的叶子都落去了，只留下了树挺立在了大地上。城市，这时变得疏阔而宁静起来，就像孕妇临产前的神圣和安谧。但人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叶子带走了。人感觉到自己心里清净了许多，人也感觉到自己的心里空了许多。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时间的脚步声也轻了许多，慢了许多。人还不知道下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人还不知道下来的大地上到底在孕育着什么。那一切似乎还很遥远，人想象不来。

人在城市里无聊的徜徉。头顶已是阴郁的天空。人，这时低下头来，看到了一堆堆燃烧的落叶，那是一堆堆用她们的身躯羽化成了青烟的烟火。人觉得自己应该变得肃然起来。人让自己抬起头来，目送着落叶的涅盘，这是人同落叶最后的告别。这时，人发觉自己闻到了燃烧的落叶给带给城市的味道。这种味道已经逍遥着在城市的上空漫游，就像水里的鱼，天空的鸟。最后，它让城市里所有的人都闻到了它的味道，一种蓝色的味道。最后的最后，这种味道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的笑貌和音容。人，这时却突然想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大哭一场：叶子啊！我的叶子！人真的就哭了，哭得很伤心。人把自己蓄积在心底的感情全部哭出来了，从叶子的出生，哭到叶子的离去。最后，人不哭了，人哽咽着说，叶子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用自己已经冰冷的躯体燃起的缕缕炊烟，温暖着提醒着就要进入冬天的门槛的人。这是叶子最后所能给人的温暖。叶子走了。冬天就要来了。冬天，那个冰天雪地，天寒地冻的冬天。

说到这里，人忍不住又一次哭了。人知道，自己又要生活在了没有叶子的城市里了。

人常常说，我怜念这个季节的黄叶，我怜念这个季节的落叶，我怜念这个季节里因为一片片落叶而升腾起的一缕缕青烟。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季节的黄叶，也从没有见过它所营造的世界。在这样的一个季节，树上的黄叶，飘落的黄叶，燃烧的黄叶，它们营造了我心中的一片生命中的风景，它们想象了我生命中的未来。

世上那一片一片人爱着的叶子走了。给人留下的，是关于叶子的回忆，一生一世。人说，我回忆叶子是向叶子的致敬。

人终于彻然大悟了，人发现自己也老了。人这时想，当我老了，应该是叶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