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父亲是天。有“天”的日子,我从不承认自己家贫穷。然而,往事却不堪回首。我若说,自己曾住过没有屋顶的房子,这恐怕没人会相信。但,这是真的。 打我记事起,我们一家就挤在两间屋子内,其中一间叫“新房子”,另一间是厨房。所谓“新房子”,其实是父亲迎娶母亲时盖的。因为它是当时最新的房子,所以称为“新房子”。“新房子”这一名称,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改过,一直延续到拆除它为止。而厨房,则是父母有了我们几个孩子后才盖的。自然,“新房子”要比厨房早得多,但我们习惯上仍称它为“新房子”。二者落成的时间虽然相差好几年,但它们宛若一对亲兄弟,并立于我家的打麦场上。两间房子除了住人外,又同时都用作库房。 新房子是个小两间。它有两道横梁,横梁看上去还算有些样子,可椽子和榻子就没法看了。它的椽子是将手腕粗细的木棒锯开后,铺上去的。也就是说,一根椽子一锯两半,一根顶两根用。椽子的间距也很大,椽子显得疏而短。从后脊向前延伸,因为椽子不够长,所以,就用两道横梁搭接了三次。而榻子,则是山里的毛毛刺儿。毛毛刺儿是一种低矮的野灌,通身带刺,连好柴禾都算不上。而将它用作榻子,这简直就是父亲的一大发明。毛毛刺儿垂直于椽子的走向,铺设在它的上方,仿佛一堆带刺的乱麻。屋面只上了两层草泥,并没有铺瓦。这样的房顶,若遇连阴雨,屋里常会漏雨。屋内也没打仰衬,人睡在炕上,常有吊吊灰掉入眼框里,磨得人眼睛生疼。这样的屋子,看上去,就如鸡舍一般简陋。然而,我们还是年复一年地栖居于这样的房子内。听大人们说,我家还算全村相对富裕的好人家。 与“新房子”相比,厨房就显得体面多了,无论是它的椽梁,还是它的榻子。厨房是一个单间,其椽子是碗口粗的白杨木,不但很粗,也很长。从后脊到前檐根本不用搭接,一根椽子就可以贯穿进深。横向上,彼此之间也很紧密。横梁是一尺多粗的黄花松,虽然也有裂缝和结疤,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使用。榻子则是一公分厚的木条,不单结实,也很整洁。 父亲在决定搬迁的时候,因为没有木料,便将相对好一些的厨房揭了盖,用拆下来的旧椽子来盖新屋。椽子和横梁拆下来还能用,但窗子一拆就散架了。单是窗齿,就让身为木匠的父亲伤透了脑筋。为此,他拾掇了好长一段时日。 厨房虽没了屋顶,但仍是我和哥哥的住所。厨房除了我和哥哥睡觉外,还用于做饭。在我的记忆中,它就如一座不成比例的城墙,四周尺寸被严重地压缩,高度又被扭曲地拉长。年幼的我,努力想调停它别扭的模样,但这无异于痴人说梦!白日里,断壁残垣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显得苍老而疲惫;而夜晚,它犹如一头可怕的狮子,样子凶残而狰狞。起初,我是很不愿意住在这儿的。但母亲哄我说,男孩子应该大度一些,总不能让你妹妹住在这没有屋顶的房子里吧!无奈之下,我和哥哥便从此睡在了那座“城墙”里,并且一住就是三个多月。在这期间,我总是盼望着新居能够早日落成。我几乎一天一个愿望,但不知残破的“城墙”能不能容下自己的一百多个愿望,我只好祈求它永远矗立于人世,就像我的“天”一样。 好的是,当时是夏天,除了刮风下雨,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七十年代中叶,已经很少能见到野物了,更别提让人听而生畏的狼群了。 住在没有屋面的房里,和住在有房顶的屋内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反正睡着了都一样。区别就在于:早上稍微吵一点,晚上略显凉一些。吵闹声来自于鸡犬相闻的村庄,而凉气发自于弥漫夜风的星空。明月初照的晚上,夜幕往往是沉寂的。露宿夜幕之下,不但可以赏月观云,还可以数星星,当然也不影响做美梦。可以说,这间没有屋顶的房子装满了我做不完的美梦;也可以说,这间开着巨大天窗的城墙充满了我说不尽的憧憬。渐渐地,我默认了这个居所,也养成了仰望夜空的习惯。有时,我甚至觉得没有屋顶反倒好了。因为我不希望屋面遮挡自己的视线,更不希望房顶阻挡自己的憧憬。躺在天宇之下,可以聚焦自己的瞳孔,目送北斗,夜窥七仙;也可以放任自己的思绪,搭乘流云,遨游太空。而到了清晨,一阵鸟欢雀噪赶走了夜晚的沉寂,星星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然而,天公不作美也是常有的事。有时,清晨凝露了,美梦便被打醒了;有时,半夜下雨了,憧憬便被浇湿了。夜幕中,“满城”都是风雨声,我只好怀揣没做完的美梦,睡到“新房子”的柜盖上。最担心的还是那句老话——“屋漏偏遇连阴雨”。这种事儿,被我们赶上了好几次。一连几天的连阴雨浇得我和哥哥无处栖身,我们只好四处打游击,东家一宿、西家一夜地蹭宿。但奇怪的是,挤在别人家的土炕上,我怎么就做不到自己向往的美梦呢?所以,我宁可夜夜露宿于没有屋顶的居所,也不愿日日栖身于看不见天宇的邻家。 等到天空放晴的时候,曾经遭受雨淋的案板和锅盖便开胶裂缝,木块与木块之间形成一道道缝隙,木纹的两边也开始往上卷,看上去哪里是案板和锅盖,倒像一个小小的排筏了。而铁锅,更是锈迹斑斑、面目皆非了。 墙角立着一口水缸,缸里盛满了一日三餐不可缺的饮用水,但在太阳的暴晒下,只三两天的功夫水就呕臭了。也许是在适宜的温度下,微生物繁殖得快,生长得也快。有时,草屑、灰尘,甚至鸟屎都会掉入缸内。而更多的时候,缸里会漂浮着红红的水虫。这些水虫,常常折卷着柔软的身躯,在水缸里自由地游来游去,不知道的人还认为是我们专门养的呢。若将发臭的水缸腾洗干净,缸角密集的水虫就会引来成群的家雀,甚至包括刚刚会飞的雏鸟。 在那间没有屋顶的厨房里,我住了一百多个夜晚。它就如一张打捞岁月的网,装满了我露宿天幕的梦想;它又如一部记载晴雨的黄页,凝聚了我曾经勃发的一百多个愿望。也许,那深邃的夜空和密集的雨帘只是我印象中的一少部分,而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才是我生命中的全部,记忆犹新也好,不堪回首也罢,那种记忆和感悟都如儿时的摇篮一样,成为我永生挥霍不尽的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