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回家。 那么长的一条路,我拖着行李箱踽踽独行,被雨淋过的小路斑驳了沾满灰尘的身影,这条回家的路,没有岔路,我只要往前走就可以了,只要往前走就可以闻到从家里飘出的米香了。我知道,母亲正守在桌旁等着我,父亲一定是踏着他和母亲结婚时买的自行车去买我最爱吃的松花皮蛋了。但是,我不想,我不想那么快到家,我害怕到家那一刻的欢喜,越是欢喜我便越难过;因为我害怕离家那一刻的惆怅,越是惆怅我便越没有勇气重新面对生活。 我在一条射线上走着,想起了一句话:“到不了的地方是远方,回不去的地方是家乡。”这条路的那一端真的是家吗?倘使我朝着它走到尽头,我就真的到家了吗?为什么此刻我的心是那么惶恐?所有的人都在匆匆地走着自己的路,我是,姐姐是,朋友们是,陌生人也是,我们明明在一条相同的实路上走着,我们还曾经相遇过,却在不知不觉间走向了不同的远方,他们从我的身体穿过去,抢先一步走了我选择的路,所以,我只能回家,回到家,把起点放在家,让爸爸妈妈替我好好看着,我便离去。 我的房间堆满了我的起点,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来,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似乎回来更重要的是为了再次隆重的离开,我让母亲的眼睛永远望不到路的尽头,我让父亲日益佝偻的身躯时刻保持着守望的姿态。 母亲说:“给自己找一个定点吧。” 我整理着行囊,说:“射线只有一个定点的,那就是家。” 母亲摇摇头,搀扶着父亲,送我远行。 他们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他们不知道我不断地远行是为了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受伤之后依然不愿在家疗伤。他们只知道,我的起点还在家,我还会再次回来,我是他们奔波多年的小儿子。 暗灰色的泥水沾湿了我泛黄的球鞋,我走到路边的草地上,用力地擦拭着它们,像擦拭我心上的灰尘一样小心翼翼,那些污迹没有消失,只是颜色暗淡了些,并且向整个鞋面蔓延着,我愣住了,真像那些灰尘,永远也擦不净。 路旁有很多人家,应该说是房子,因为门是紧闭着的,没有人间烟火的气息。他们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漂泊在外,不忍回家?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自以为很光荣地离开家,却留下一条萧索的小路在那里执着的延伸着? 十岁的时候,我便喜欢跟着大人们外出,看皮影戏、看花鼓戏、看杂技。婶婶对母亲说:“这孩子,是个在外漂泊的命。”我大声辩解道:“婶,我才不是呢,我也喜欢家啊!”婶婶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只怕永远漂泊不远了。”十二岁我就跟着村子里的大姐姐出去了,真的应了婶婶的话,我四处游走,心却始终离不开家,走一步退一步,走一步退一步,最后退回了家。 当我打理行装再次出发时,我才发现这些年奔波的印迹全部刻在了我的心里,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一点一点地在跋涉中长大,我又是怎么把我的童装一件一件脱下然后换上成人装,我的脑海里再也不会有幼稚的想法了,我的心也不再如当初那样容易跳动了。 漂泊让我收获了沧桑,也就是所谓的成熟,我不曾因此而感谢它,纵使不去漂泊,总有一种方式教会我认识这个世界。幼稚与成熟的分界线是如此明朗,面对父亲母亲,我永远是幼稚的,就像面对十年前的自己,我肯定是成熟的。 如今又要重新开始,这种循环的行走方式不知要轮回到哪一天才肯休止,我早已厌倦,却无法改变,我的反抗是那么无力。这条路,并不是独木桥,很多人来了又去了,村子里曾经的大哥哥大姐姐,现在已经成了大叔大婶了,他们还在努力地走着,留下孩子们和爷爷奶奶们守着村庄,其中也有我的父亲母亲。当初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曾是那么认真的以为走出去了就会有很多很多的相交线,可是当我站在交点处才发现只有一条路是适合我的球鞋的,梦想那么遥远,心儿那么大,看着别人一步步走向明珠,我却只能走向未知。 已经可以看到那一排排白杨树后的家了,它的轮廓还是那么朦胧,我宁愿那只是海市蜃楼,离那个地方越近,我就越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离远一点,我会把它当成一束光,想到它,心就温暖了不少。这样,就算独自在外历尽苦楚尝尽辛酸,就算居无定所,我也清楚地知道我永远属于某个地方。 母亲心疼地说:“该回家了,外面天冷了。” 我用长满冻疮的戴着紫色手套的手向母亲挥了挥,依旧决然地离去了。我在心底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披着一身的彩虹回家。” 现在,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拖着的,除了身心的疲惫外,别无所有。在那些独自闯荡的日子里,我幻想了无数次的村子,也和我一样没有再年轻起来,每一串离开的脚印都深深的踩在了它的脸上,耕耘出满脸的沟壑,还有皱纹,还有金黄的牙齿,都毫无保留的刻在了我的身体里。 我的村庄,我的家,它已不再年轻了啊。它已经失去了再生的能力,它已经面朝着墙壁上的黑白照片慢慢向前挪移着,那些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的人可否还记得,有一个正在老去的地方曾经默默收容了他?我又如何才能鼓起勇气面对日益荒芜的它?我心疼它,正如心疼迷失的自己一样。若我不曾离它而去,若是我走向了我的远方,我就不会如此难过悲伤,我也不会和我的村庄,一起走向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