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将一组乡村石器攒到一块儿作记,不仅在于其主体乃石料精琢细凿而成,与乡下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尚且缘于他们曾作为一种农家劳作睿智的杰作而在乡间沧桑岁月里共同演绎着乡村历史文化精彩的华章。如今,这些乡村独有的风物已经抑或正在被人们遗弃而淡忘,但它们带给那个时代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浓浓的怀想。有时候,无论是在梦境还是残存的记忆里,都越发程亮清晰起来。 它们不是名胜,也算不上古迹文物,没有多少动人的传说,更无悠久得令人骄傲的历史。它们朴素的外表与被文明遗弃的无奈,除了让人衍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悯之外,更多的是令人心中滋生一种崇敬。在被现代文明淘汰的今天,它们没有退去对乡村故地的依恋,依旧用近乎衰竭之躯支撑着不倒的信念,承载着人们鄙夷的目光和对它们不合时宜的哀叹。尽管它们已经隐没于阒寂的旮旯被风尘掩盖,或者残垣断壁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然而我却要说,它们的存在恰恰作了现代文明崛起的铺垫和映衬,使乡村历史多了一份纵深感和沧桑感,它们成了古老与现代平滑接轨的延伸。倘若没有了它们,便没有了古与今的参照,没有了审美的力度和一种漫历时空的遐想,似乎缺少一种乡村文化的折射与沉淀。 手 磨 手磨因其小巧玲珑可随手挪移而被乡间称为“手磨子”。由上下两扇石凿磨盘组成,两扇磨盘均呈圆饼状,直径约摸一尺左右,上下重合,上厚下薄。下层磨盘圆心处楔一木轴,上层磨盘底面圆心处则对应一圆孔,圆孔套木轴使两层吻合成一整体。上层磨盘表面靠边又凿一孔,供添加磨料;在上磨盘圆周侧面常楔一折尺形木柄,呈倒立“7”字状,直柄向上,专供人手推之用。手用力推之,上层磨盘便绕下层磨盘木轴旋转,下层磨盘相对固定不动。上下两层磨盘接触面均用钢凿刻有波浪齿纹,用以磨碎谷物或其他添加物。制作手磨的石料多为质地较硬、耐磨损而又易于刻凿的青灰石,我们那里叫“麻子石”。手磨在康北人家已不多见,康南还很普遍。不论你走进深居林隙或是依山傍水的康南农家院落,不经意便可在厨房里或是在院侧一隅见到它。与康北手磨不同的是,康南手磨下层磨盘底下还垫着一层形似乒乓球拍(有柄)但又比磨盘稍大的底座,底座表面围绕手磨下层边缘刻有小槽,小槽绕手磨一圈后,一直延伸到底座柄部。康南人家有用手磨磨豆浆做豆花面的习俗,磨出的豆浆沿小槽流到底座柄末端注入盛浆容器中,避免豆浆洒落地上。如今尽管有打浆机,但大多数人家仍沿用手磨。康北人家有时也用手磨磨豆浆,但更多的主要用于磨调料、盐巴、黄豆面之类平素用量少而又不可或缺的食物,有时还将自家产的核桃仁磨细榨取核桃油。用手磨磨出的食物粗细由自己决定,且不走味儿,原汁原味,适于千家万户使用。便捷、轻巧、实用,老少皆易操作,又经久耐用,一般一合手磨要管祖孙几代人。 手磨因何而生,如今已无从考证。家乡流传着一段关于它的传说。话说当年木工祖师鲁班,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以后,于某年三月三,应邀造访昆仑山,归途中偶遇两浑圆顽石,一居山之阳,一居山之阴,其貌似盘,汲日月之光华,纳四时之灵气,日光下闪烁点点金光。鲁班以此石为奇,遂经点化,凿一孔以绳串之搭于肩飘逸而行,途径此地时不慎将其滑落遗失山乡田陌。不料两顽石一经落地便阴阳相交合二为一,却被一村夫巧遇背负而归。遂又突发奇想雕琢而成手磨。族人相继围观多日不散。村夫因此遍寻此石凿刻相送,手磨边由此广为传用。后来,由于用手磨碾磨谷物已显得太慢,耽误时日,几经改造便又制成一种稍大型石磨,我们称之为“腰磨”。其构造类似于手磨,不同之处除外形较大外,拐状手柄被改进,于磨盘边缘又凿一孔穿上麻绳,以木棒套在绳环中,木棒一端紧靠石磨上盘外侧,一端横贴于人腰部,双手握木棒向前推进或驾上牲口拉其转动,效率大大提高。但因过于庞大不便搬运,只能固定一处供全村之用。当然手磨便只供家庭之用,二者长短互补,相得益彰。至今仍有许多乡村的腰磨尚保存完好,甚至还在碾磨。记得我出生的时候,正逢大集体,一家人都要上地挣工分,年底按工分分一些不足以养家糊口的死麦子、秕谷子,还有多半已朽了的苞谷。祖母和母亲为了在买不起奶粉的困境下给我添加营养,只好白天上工,晚上把一粒粒拣好的麦子,用手磨磨成白面,然后做成“轱菊”馍为我吃,又把谷子磨成米面,熬成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或将苞谷磨成珍珍煮粥喝,勉强维持着体力。那时候,据老人们讲,有好多人因营养匮乏引起全身浮肿,连头也肿大。如今回想起来,真不是滋味,还真多亏了手磨。村民们因此对它产生了一种崇敬和膜拜,容不得有人对它“大不敬”,甚至把它用于镇邪的心理依赖。如若有人做出败坏道德风气或令人深恶痛绝之事,先辈便责令他头顶手磨跪地认错,以示谢罪惩戒。 碌 碡 碌碡,乃石头被凿琢成圆柱状用与轧脱麦粒或碾平场院的一种农具。与手磨、腰磨石质类同。其两侧平面中心各凿一方形凹穴,楔入下方上圆的木轴,俗称“夹耳子”,与两侧平面相贴的两木板呈弧形,中间钻一孔,木轴穿于此孔中,牵木枷使碌碡持续滚动,碌碡在滚动中,利用其重量将麦粒碾脱出壳或碾平场院。传说我们那个村子对面山腰原有一块挺大的麻子石,与村口的石门相对,石门旁天生一石窝,窝内曾有一石鸭。却不知何时因何故石鸭突然“飞”离此地一去不返。一日,突然只听一声炸雷犹如晴天霹雳凭空而响——山腰麻子石“气”得四迸五裂。有村民拣一大块的运进村里的碾麦场上,遂凿成一碌碡。 六月的碾麦场上,一大群人,男女老幼,热火朝天,人声鼎沸。三五头牛拉着飞快滚动的碌碡奋蹄向前奔,一圈又一圈,后面的小毛驴使劲摇动长长的耳朵不紧不慢地跟着。男人们手持长鞭吆喝着粗犷豪放的牛歌,生怕牛转困了打瞌睡。前面刚停后面又接上,一起一落间不觉已是十圈八圈。老人和女人们则手握木叉不停地翻起碾过的麦草挑过来抖过去,好让所有的麦粒都从穗子上脱下来。小孩子们趁碌碡刚滚过去便在麦草上迅速打个滚儿或翻几个跟斗,在大人的呵斥声中又赶紧跑开。一会儿功夫已碾过三遍,女人孩子们相继送来了午饭和茶水,该歇气了。于是,蝉声四起的大树下,牛儿吃着赶早割来的青草,长尾巴无奈地甩赶着讨厌的虻蝇,汉子们光着膀子用草帽不住地扇风凉,一片唏嘘声中有说有笑,丰收的喜悦中全无丝毫疲惫和困倦。老人抓一把麦草下的麦粒迎风扬起,颗粒饱满的麦子落地声在老人满是皱纹而黝黑的脸上绽出惬意的笑,如天边层层叠叠的云彩。 碾 子 碾场边,与一堆碌碡相伴的还有一大碾盘,也叫“碾子”。由两部分构成:一是底盘。为一整块大且厚重的圆形青石板,圆心也楔一木桩,表面也凿有波纹状齿槽,以碾碎谷粒。二是滚子。形似碌碡,不过稍短且直径较大,所以较碌碡粗短但沉得多。周身都刻有与碌碡中轴线平行的小槽,其侧圆面直径不等,一般靠底盘木桩的一面直径小些,相对一面直径稍大,以利于其绕木桩在底盘上滚动。滚子外围也套枷,枷的一侧被拴在底盘木桩上,通常要驾上牲畜牵引。昔日的碾子周围总是被人踩踏得又平又光,有时还聚集一群人挨次碾粮食。而今,已无人问津,地上已苔痕如茵,荒草没膝,一派凄清破败的颓废景象。想当年,常常在战地影片中见到晋冀鲁豫革命根据地、冀中平原还有陕北延安的毛驴拉碾子、老大娘手拿笤帚扫面的情景,花头巾在风中飘摇,幽怨而饱经沧桑的容颜,在低眉冷眼间透出满腔的恨来。他们的眼睛机警而满含怒火,经历过战争痛苦的嘴唇少言寡语。若是驾牛拉碾子,就得有人驭赶,不然牛只会规规矩矩转上半圈,不见人时它自个儿就停下来,要么东张西望,要么去舔食磨盘上的粮食。所以用牛拉时人总会给它嘴上戴一嘴笼(一种用竹篾或藤条编成的防牲畜偷吃庄家的东西)。隆隆滚动的碾子,训练有素的牲畜,叼着旱烟锅身披棉袄头缠围巾的大爷大娘,构成了往日乡村生活的一个片段。这种动与静的交替,给人一种古朴庄重、恬静娴适而又自得其乐的艺术美感。他们似乎相信碾子下会碾出丰满圆熟的好日子,殊不料如今过上了好日子,而相伴他们一生的碾子不经意间却已退出乡村生活的舞台,渐渐成为往事,因而怀着一种特别的依恋和爱意,把自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珍藏在心灵的谷仓里。 水 磨 乡间水磨多依山傍水而建,地势要求有一定落差,或依土坎顺陡岩修建。磨房多为两间,半实半虚。一间在磨坑边的地上,一间横跨于磨坑上方。两间是互通的,并无隔墙。磨房内陈设极其简单,落实的一间内筑一土炕或用土块围一火炉子,有的干脆空空如也,留出空地专用于存放粮食,背篼等。虚的一间一般高出地面,在横木上铺上木板(也叫楼板),中间留一圆洞,供磨盘与磨坑中的水轮连接之用。洞两侧各立一根木柱,石磨上扇(较厚)用很粗的竹绳或铁绳栓起悬挂于木桩上端,将上扇稍稍提虚,以免因上下磨扇结合过紧使添入的粮食难以旋出,再者磨扇相互强烈摩擦磨出石末混入面中,而且磨扇易磨损。水磨磨扇形似腰磨,但比腰磨还要大而且厚重。水磨下扇中心与楼板下磨坑中的水轮中心用一根下粗上细的大型方木相连,是传动轴。石磨旁靠墙跟有一面槽,专供盛装磨成的面粉和搅拌之用。除此,再无他物。磨房整体偏矮,用木头做成框架立起,四周墙体用细竹棍编好再以泥抹平,面槽上方墙上留一小窗户,顶盖农家自制的瓦片即成。魔坑里是一大型圆盘状磨轮,分平轮和立轮两种,立轮需水量小,转速低,适于水流小的山沟;平轮需水量大,转速高,适于河水流量大的川坝地区。平轮磨磨轮平面与传动轴垂直,轮底下安装有一铁板,轮底装有一根细长的钢针样装置,顶在铁板中间的凹处支起磨轮,使其易于转动。磨轮边缘与中轴之间有许多片辐射状木板,磨轮上方固定一楔形有一定斜度的木质长水槽。上端有一水闸(也叫闸水板),起开关水流的作用。村民们在磨房附近河道选一处能上水的地方围堰截水,河水经水渠引入水槽借落差冲力使磨轮快速旋转,通过传动轴带动石磨转动磨面。立轮磨磨轮平面与传动轴平行,通过平面转换实现传动。除石磨磨扇因水力不足而稍小外,其余附件与平轮磨类同。 坐上乡下的班车翻过万家大梁进入窑坪河流域,沿着河流可看到现存的许多座水磨,已全部不用。这种古老而又经久不衰的建筑,尽管看起来不起眼,但当你细观之后会被老工匠们的精巧技艺所折服。那设计风格、建造艺术都无不反映出当时民俗文化的深厚底蕴。而今它们随遇而安歪歪斜斜的龙钟老态,倒让人觉着那不单单是一座座水利利用设施,而是一件件工艺杰作和一处处人文景观。九三年的春天,国际P42项目组检查团来验收蚕桑项目实施情况,专家组成员维拉女士来到我们村,特意实地参观了水磨,看后兴奋得一惊一乍。这么看来,我们的水磨倒不啻为一种国粹! 关于家乡的水磨,还有一段值得挂齿的红色记忆。据老人讲,曾有一对红军夫妇在水磨房里小住过月余。1936年9月的一天傍晚,向略阳行进的红二方面军十七团途径我的家乡,路遇强敌,部队被打散。一女红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怀抱尚未满月饿得嗷嗷直哭的孩子,男的腿部受伤,手拄木棒,一瘸一拐艰难地挪动着身子。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它们实在走不动了,便到磨房里歇脚(磨房门一般无人锁)。他们衣衫褴褛,殷红的血浸透了只剩半截的裤管。他们又冷又饿,强忍伤痛拾来一堆柴草点燃暖和身子,女人将早已挤不出奶水的乳头塞进孩子嘴里……村民们在此前听到军队要来,大都躲进山里。两天后,大部分躲在山里的村民未见有动静,便回到家里。村里的老篾匠去磨房里磨面时碰到了夫妇俩,吓得就往外跑,夫妇俩忙起身说,别怕,我们是红军,自己人,因与敌人激战负伤掉了队。老篾匠瞅着他们并无恶意,遂将背篼放下,转身回家将自家的棉被、油灯和蒸馍给他们,还打发老伴熬了稀米粥连夜给孩子送去。眼看着孩子吃饱熟睡后,老篾匠便又试探着与这俩不速之客攀谈起来……临走时,夫妇俩要认老篾匠作孩子的干爷爷,老篾匠看着孱弱得只剩一口气儿的孩子,又瞅瞅夫妇俩近乎乞求的眼神,便答应了。在那个兵荒马乱土匪横行的年代,老篾匠在原本就没有多少粮食的境遇下,还是省吃俭用把自己靠竹编手艺积攒的一点点钱粮给夫妇俩偷偷送去。尽管有时会听到村民的闲言碎语和儿女的埋怨,他权当什么也没听见。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多,夫妇俩说他们伤也差不多好了,身体也恢复了,要找部队去。并忙不迭地向老篾匠言谢感恩,上路前将帽上的红五星摘下来送给老篾匠。老篾匠俩口抱起孩子轻轻抚摸着日渐红润的小脸蛋,不禁热泪盈眶。目送红军夫妇在满天朝霞中远去,老篾匠心里却久久难以平静,前面的路还很长,但愿他们能招到不对。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老篾匠早已去世,而那座磨房仍旧矗立在田野里,静守至今,任情翩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