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那钩新月似乎并不明亮，这倒是显得四周的星星多了不少。我的思绪在繁星间飘荡，仿佛又回溯到儿时的那个宽敞的庄稼院里。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天上的星和月大约也是这样，大院子里枣树上挂着的两盏马灯，发出昏黄的光芒，那光在微风的吹拂下，逡巡在一圈圈围坐的人们的脸上，低沉的歌声在人群中响起：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这是小时候“忆苦思甜”的一个场景。

“忆苦思甜”这个词，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讲，已经是非常的陌生了。然而这在七十年代初，是一种常见的“政治活动”。目的是，通过控诉旧社会的苦，来歌颂新社会的甜。

新社会好不好，只有和旧社会比较才知道，那时候“忆苦思甜”打造的就是一个“比较”的平台。我跟母亲挤进人群里，寻找着适宜坐着的地方。院子里的乡亲们唱着《天上布满星》，那旋律是低沉的，可人们的表情是平淡的，仿佛是在木木的履行一种什么程序。

别小看村里组织的活动，也同样有着似乎规范的程式。像“忆苦思甜”，一般会安排四个环节，总结起来大致是：演、讲、批、尝。也就是通过立体交叉式的宣传，让你充分感知“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必要。

开场的锣鼓，淹没了喧闹的声音，震得枣树上的叶子哗啦哗啦直响。开始的文艺节目，就像现在的小品一样。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地主，带着瓜皮小帽，留着八字胡，拄着文明棍，前去穷人家要债。一个戴着礼帽，敞着怀，扎着大宽皮带的狗腿子，在后边屁颠屁颠的跟着，他一边走还一边说：收租收租，要账要账，我手里拿着算盘，腰里别着枪。演节目与其说是一种宣传环节，不如说是在吸引乡亲们更多的参与晚上的活动。其实，对于旧社会是什么样子我们是不知道的，如果说知道一点，那也是在电影《白毛女》呀《暴风骤雨》呀，或者在连环画《收租院》，这样的艺术作品里了解的。我想，演这样的小剧，也无非是让我们更近距离的感知一下旧社会的黑暗。

如果说“忆苦思甜”是一幕情景剧，前边的演出，只是一个序幕。“控诉”才是活动的主题。就是在村里找几个有点文化，能说上几句，有旧社会经历的的老人，去现场演讲。记得经常上台的是六十多岁的老“贫管”，也就是在村小学里常驻的，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老代表。他爱穿个白对襟褂子，包个经常不洗的白毛巾，说话一多起来，嘴角总是残留着两道白沫，这让我想起白嘴巴的小鸟。他讲的最多的是有日本鬼子的时候的烧杀抢掠，讲水灾旱灾的民不聊生，讲颠沛流离的苦日子，讲没有土地的尴尬与窘迫，讲吃糠解不出大便的痛苦，有时候不小心，还顺便把新社会的三年自然灾害，也捎带着“控诉”了一把，这时候村干部就会上前制止他，在大家嘻嘻哈哈的哄笑中，再换上另一个人上台接着“控诉”。

最高潮的就是给村里的地主富农带上白纸糊的高帽子，上边写着黑字，还打着红“x”。让他们站在中间，弯腰低头的来接受大家批斗。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喊起了口号，大家也跟着举着胳膊喊，大概喊的是要打倒他们，再踏上一万只脚什么的，至于为什么要打倒他们，我也不太清楚。奶奶在家里偷偷地说，批他们是有些冤枉的，因为，就算是剥削穷人，也是他们父辈的事，父辈死啦，让他们顶账，这“苦”向谁诉去？

最后是吃“忆苦饭”。所谓“忆苦饭”就是每人两个糠窝窝。糠窝窝就是碾米吹出去的谷糠做的，一般在家里喂鸡用，人吃是难以下咽的。老人们说，其实，旧社会能吃上糠窝窝的也就不错了，起码这还能跟粮食沾点边。不过，我的两个糠窝窝一直托在手上，用牙咬了一小口就吐到了地上，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吃的东西？我告诉母亲说，我不吃。母亲说，你不吃就给了二小吧。二小是我邻居的一个小伙伴，家里很穷，那个时候，她的疯疯癫癫的母亲还会经常出去要饭。我找到二小，把糠窝窝给了他，他大口的吃着，似乎跟我吃的感觉有天壤之别。

“忆苦思甜”大会，是在“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的歌声中结束的。现在想来，过去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政治运动”，不仅县里有，公社有，大队、小队也是经常的搞。分析起来无外乎宣传与发动。宣传什么？宣传社会主义的好。发动什么？发动群众大干社会主义。其实如果剔除一些“左”的因素，搞一些针对性的宣传也未尝不可。当然，过去时常搞的一些脸谱化的东西，未免有些滑稽。而现在缺乏这样的一些宣传教育，也未必是什么好事。网上时有出现，“小品王”赵本山让他的一双儿女去他的老家体验生活，看看他艰苦的岁月住的什么，吃的什么，生活的环境是什么样的，其实就是一种“忆苦思甜”的再教育。没有了艰苦的生活，再没有了艰苦生活的教育与体会，下一代会长成什么样子是很难预测的。这让我想起了余华的小说《活着》，里边的福贵就是躺在富日子上，不知创业艰辛的败家典范，当他把家业整个的败光，忆忆曾经的“甜”，思思眼下的“苦”，只能仰望着天上的星星，一声叹息！

天上布满着星斗，这每一颗星未必都记忆着生活的美好，谁知还有多少颗星星在回味着那曾经的苦难与艰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