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重石寨,我有一种本能的敬畏! 抵达永安小镇将近一年,我去过重石寨四次,每次上得山头,面对半弧石桥牵手两石亭庙,四面悬崖巨壁便如森崖堵压心头,和着山脚细浪翻滚的宕水,便生一种作贼心虚的心理,仿佛青山绿水都在嗤笑我这名从不纳香供烛的造访者。 倒是庙中主持从不嫌弃,每次看到我来,便客客气气的搬出凳子,端出茶来,让我这名不是信徒的访客受宠若惊。不过,随着一缕茶香入口,几句寒讪入心,彼此都放下了拘谨。后来,随着相见日多,大家也便熟络起来,交流也渐随和顺畅,话题开始逐步深入,有关重石寨的前世今生,便在时光的迷雾中愈发清晰。 重石寨,位于通江县永安镇东头两公里处的旧县坪村,与西边不远处的得汉城沿江相望。寨高30米,2亩有余,整个寨子两块巨石相倚,重叠怪异,四面悬崖峭壁,巍峨险固,藤蔓交加,翠绿叠嶂,丛林、碧水环抱,野趣横生,叹为观止。进寨之路,曲径通幽,凿壁曲折而上。 我曾仔细揣摩过为什么叫重石寨?从山势上倒还易解,就是石上重石,过往行人都能看到,但“寨”字的标签为何贴上了两块顽石,却鲜有人提,老人也解释不清。从字面上理解,“寨”就是多用于防守的栅栏,也可以称为驻兵的营地。看来只有折回历史,也许时光能给予我们答案。 最早爬上重石寨的人绝对是历史的拓荒者。他们能在远古时代,仅凭古老的器具,在如此显要的绝壁上开辟一溜儿石径,亦非易事。他们也许征服过四面无数山头,却对两枚小小的重石丸一直心生好奇,念念不忘。相对两岸青山和北面得汉城而言,顽石很小,却如两枚铁丸矗立河沿,四面悬崖峭壁。直到有一天,他们实在搁不下那份好奇了,便拿起手中的镐钎铁锤,沿着河流下面的山脚,“叮叮咚咚”一路开凿上来。当他们终于到达山顶,面对左右青山,脚下流水,也生出过“此丸虽小,唯我独拥”的感慨吧。然而,小小的山顶,却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也许一阵山风,自己便会跌落三十多米下的山脚,成为一具白骨。下去吧,会招来众人的嘲笑,干脆把山顶一并削平得了。 一个念头,两块巨丸的山帽便在响彻两岸的诗经“嘿哟嘿哟”声中摘去,一块块石头沿着山顶四周堆砌了起来。面对四壁高砌的条石,这群山民心中曾有过小小的窃喜,但还是留有遗憾呀!如何才能让相距两丈多宽的巨丸联起手来呢?干脆搭建一座桥吧!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鲁班的杰作,但作为鲁班的传人,能将如此险要的两丸巨石连接起来,并给他取名为鲁班桥,想当年也破费了一番周折罢。也许这里曾搭过滚木桥,搁过木板桥,但最终,还是存留于今的石拱桥,化作一道人类征服和改造大自然最绚丽的彩虹,横跨悠然云天,联手两丸巨石,笑看历史风云。 相对千米开外的得汉城,重石寨一面临河,一面垂守古道,一支响箭便可以吓退来犯者,亦可惊扰得汉城的美梦。山顶的寂寞,因为那群不安分的人,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作为进出川陕的前哨,重石寨开始步入历史的视线,成为剁手历史的快刀客。 对于重石寨在历史上的地位,有过些许笔墨概述。但大都忽略了他和得汉城是一对生死相依的共同体。如果说得汉城曾有过无数个美梦,那么,重石寨就是这美梦的守护神。同时,得汉城历经的一切苦难,亦与重石寨脱不了干系。 自汉高祖将得汉城列为储粮屯兵据点以来,重石寨便充当了得汉城的马前卒。那时候的山顶,十几间茅屋搭建的据点,簇拥着几十号兵戎,密切监控着山下古道来来往往的队伍和人群,是大开杀戒的冲锋号,亦是守护沿河两岸安宁的安魂灯。一抹荧荧火烛,闪烁河谷两岸,与得汉城遥相呼应,把持着历代王朝必经次途的命运。 流放巴州王望山下的唐太子李贤,只因得汉城手握一道圣谕,重回长安的重石寨门从此对他关闭。润泽杨玉环芳喉,讨得唐明皇欢心的小小荔枝,若飞重石寨的开寨放行,哪能如此快速抵达长安丽宫?面对元朝大军铁蹄纵驰亚欧版图的酣畅漓淋,小小的重石寨,竟然让一路凯歌的金戈铁马匍匐脚下几十年,迟迟无法突破南宋天险得汉城。 然而,宛如利刃的重石寨,在阻止来犯大军之际,也割断了大山深处里外互通的联系,插进了两岸百姓的心窝,让他们陷入了苛捐杂税的苦海。遥想当年,得汉城下,苦草坝上,家家户户每到暗夜,是不是都会悄然发出“凄清苦草难以生,浓浓烟云何时去。”的感慨呢? 大宋的天空,因为向氏家族的到来,让小小的重石寨,以及身后的得汉城历经了两重天,也给赵家王朝结束巴蜀大地的统治,宣判了死刑。先是朝廷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率团练使向佺退居得汉城储粮建邑,据城抗蒙,抽调百姓修造城门,操练兵马,扰得当地百姓十年来不得安宁。之后蒙兵三路攻宋,于明朝景定三年拔掉重石寨哨卡,占领苦草坝,围困得汉城,向佺终因弹尽粮绝,寡守无援而城破人亡。次年又将得汉城建新得洲,向佺之子向良,其孙向富人任知洲,率兵共守该城,驻苦草坝,百姓才一时得以安宁。一家人,两套政略,让这方土地在最后的坚守中历经了战乱苦海和片刻喘息的两样人生。可惜好景不长,向良貌美如花的偏房女人最终突破了重石寨的防线,劫持得汉城最终俯首称臣,归顺大元王朝的命运。重石寨,在这两次劫难中充当了得汉城以及向家父子的马前卒,也为大宋王朝结束巴蜀大地统治卸下了最后一匹砖。 叱咤风云前哨的重石寨,在庇护身后得汉城的血雨腥风前端,悄然有了一丝隐退的倦意。然而,风云变幻的历史并没有给他片刻喘息之机。在为得汉城一路厮杀的冲锋陷阵中,重石寨的矛头开始转向,站在了得汉城的对立面。 明清的皇城一派欣欣向荣,城外的天空不时硝烟弥漫,一拨拨饥寒交迫的山民纷纷揭竿而起。先是兰鄢义军一路北上,将时任通江的朝廷官衙赶进了对面的山头得汉城;之后白莲教的蓝军,将清廷在通江的官衙撵得仓皇北逃,惶居得汉城。昔日重石寨,宛如一把匕首,直抵得汉城咽喉,弄得两个朝代心神不安,闹得巴蜀大地鸡犬不宁。重石寨,曾经出生入死的马前卒,已与得汉城势不两立。 重石寨累了,在威逼旧主得汉城之际,也在为全面归隐寻找后路。先是白莲教的余部,在历经清军重创之后,悄然退居重石寨顶,一面面舔舐连年征战带来的旧伤新结,一面以教为名化缘四方,期待东山再起。重石寨的大门也由后山移居古道前门。一条幽暗折行的山洞在旷日持久的“叮叮当当”声中悄然打开,一拨拨前来问道的山民在虔心向佛的感化中,也带来了道教在这里落地生根。两教坐拥山头,驯化了一具具沾满鲜血的灵魂,也卸下了重石寨不堪负重的威名。梵音颂莲中,重石寨悄然隐归刀光剑影背后,坐化成大山深处播善顺民的两教圣地。张佰山的红灯教匆匆来过,红军的队伍匆匆来过,红尘往事已不清,尔等闲坐淡功名。重石寨,已然放下屠刀,成为传道播佛的点化者。 如今的重石寨,隐然退居高楼身后,俯首两岸青山,笑看得汉城山水,安如立地成佛的彻悟者,已然抹去昔日峥嵘岁月,整日檀香缭绕,在光尘交替的朗文诵经中悠然暇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