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参加同学聚会，大家来不是来怀旧的，纯粹是来比幸福的。在我看来，如今的同学会更像一个“秀场”。

有钱的同学秀车，秀房：“我老公送我的结婚戒指也就值一辆一七八万小车的钱。”

“我们想换个车，你们说是英菲尼迪好，还是雷克萨斯好？”

特别是那位老公比较争气的女同学，爱说：“我老公在新开盘的万科又给我买了套房，以前那套给我老妈他们住了。”

没有钱的秀恩爱：“我老公到现在都不放心我过马路，这次出来，一再的叮嘱我，红灯停，绿灯行。你说说，这也太搞笑了吧，四十好几的人了，他还拿我当孩子看。”另一个也不示弱：“我家那口子更离谱，非要陪着我一起来，说是他晚上不拉着我的手就睡不着。”

和她们比，我不知道自己能秀什么，我很沉默，只感觉所到之处无不像一汪白茫茫的大水，人像一只只葫芦，水里沉浮，忙忙碌碌。既是忙碌，必有目的，既有目的，必有悲喜，弯弯月儿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少有人眉宇间带出来从容不迫的静气。你与我，我与他，他与你，兜兜转转，转不完的圈子，应酬不完的人和事，眼睛里闪着神秘莫测的光，胸中是别人猜不透的哀乐悲喜。

十多年前参加过一次有组织的，大规模的，集中的，同学会。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聚过。此番居到一起，还要感谢策划这次旅游活动的大师姐和二师兄，我明白，他们任何时候都能聚，特意选在双休，无非是为了我行事方便。

说起来，一班同学也就只有这三个人对脾气了，不谈房，不谈车，没什么累人的目的，无非是老友相见，喝两杯淡茶，看一看庄稼，道一些秋凉冬冷，夏雨春花。一路之上，抬头看天，低头看地，无挂无虑。

我们仨还是N年前结伴来过一次宜昌，到今年的今天，中间相隔了十五年。

十八年能等老一个王宝钏，这十五年时间，却也各自变幻了些面容。彼此各有光景，首尾不能相望，想着时光如水，真能把一份同学之情冲刷得如同枯骨，无肌可附，可是甫一见面，今日容颜便立马便叠加上昔日容颜。如今这个轻声曼语、雍容华贵的太太，原来还是当年那个佻达俏丽的大师姐；如今这个言语幽默，依然长身玉立的中年男子，也还是当年那个儒雅的二师兄，我过去是他们眼里的林妹妹，如今也还是素心青衣的小模样。乘船他们不忘扶我，吃饭时抢着给我夹菜。

乘着一叶扁舟泛游清江，仿佛是用手徐徐展开的一轴山水长卷，刹那间让我有了一种人在画中的错觉。

那山，群峰屏列，逶迤嵯峨，飞瀑如练，孤峰如笋，融入了土家人的醇厚风情。那水，碧波清流，九曲萦回，绿得氤氲，柔的纤缱，拓山光鸟影于怀，纳长天白云在胸。

那山水之间，风含情水含笑，传颂着土家人的如诗如歌的生活，委婉多情的故事。

小船在回归的途中，船家将船停靠在一处浅水处，处子般宁静的江面落满了暮霭，静静地闭上眼，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仿佛看到那清江边舟自横斜的野渡，鹭鸶扑腾的岛礁，仿佛听到那土家妹子站在河边高声的吆喝：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

走下船，喝几捧清澈如镜的清江水，那甘甜直入心脾，人间俗世在这清澈的江水中涤去了纤尘。在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上，人多处已无风景，风景总在人迹罕至的僻远之地。这个季节来清江的人并不多，或者一周半月都去不了几个人。游山玩水的人最尴尬的，是找不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哪里都有人影晃动，哪里都是啤酒瓶、果皮壳、烟头、手纸，哪里都是人刚刚消废过的空气……所以，清江给我的感觉安静极了——你坐在船上多久，都遇不到另一艘小船；你坐在那里说话，四周只有风吹、只有鸟叫，时不时地有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来。在清江，最好是沉默下来，慢慢地思考，慢慢地吟哦，慢慢地意会那些诗句的意境。看热闹的人不该到这里来，他们在这里来可能只会失望，因为这里过于散淡、过于村野和民间，过于素朴和闲远，过于冷清和偏僻。

清江的美丽画卷也只会在合得来的人面前打开，而在那些不投机的人面前和氛围里，就会失语，就会静默如石。清江是巴人的发祥地、土家人的母亲河，在这里，它能把心事演绎得无限盛大、无限平静，也能把心事推衍到极端、极致。吃过晚饭，大师姐不堪疲劳早早入睡，而我这几天心不静，爱看江边明月。夜坐江岸，水拍崖响，头顶一星，云鳞如梭，虫唱入耳，万籁俱寂。坐上一时半刻，便感觉又有胆量回去直面万丈红尘。许是坐得太久，二师兄前来寻我，他无语，静静地坐在我身旁。许久，凉意重了，他说：潇潇，好好的，愿时光自此，永远宠你。

我不敢接二师兄的话，我怕接任何一句都会令我失语，令我痛哭。

二师兄继续说，这世间，有些事需要晾晒，有些事却是需要沉淀的，比如一些难以启齿的伤痛。但是，我相信，不管这世道给了人多少冷凉，经过人心的回炉，都能化成暖。

月亮越来越圆，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跟二师兄道了晚安，躺回大师姐身边，她正好醒了，柔声说了句：潇潇，好好滴，你若不开心了，我会心疼。

泪终于下来了，良久良久。打开手机，将先生和我吵架的短信一一删除，边删边想，罢了，无非就是夫妻失合，用得着这么要死要活，记恨一辈子么？

也心软，也心疼，也想着这么多年的夫妻的，却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可是，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自己像个大篮子，一开始什么都想往里装。装不下的时候，又要一件一件往外扔，有有意的割舍，有无心的丢弃，到最后像一棵树上所有的圣诞礼物都被摘完，节日过去，剩下的才是一天又一天真实而又平淡的光景。光景是个什么样的词？无非是用最朴实的包装，包裹最真实的人生。

原来只要肯舍，没有什么不能，原来就算不肯舍，到最后生活还会悄悄帮你埋葬。无论怎样，生活就是一个由多到少的过程，去芜存菁是生活使命。会过日子的人一天天过，不会过日子的人一天天被过。而所谓的会过日子，就是把那么多驳杂的人和事，都干净利索地扔远，就是明白原来那样辛苦去追求的所谓爱恨，只不过一场空花幻影。

儿子发短信来：麻麻，我跟笨笨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SKY发短信来，“刚刚做梦，梦到你开车被追尾，醒来再也睡不着，发条短信骚扰你，只是为了知道你是否安然无恙？”

心里感动，一一回复他们。

一路上且行且看，看不尽的好景致。日影转移，竹柏筛下的影子也慢慢移动，由长而短，由东渐南。船家摇橹而行，看着清江山色，烂银似的游鱼，高兴起来，唱起了民歌，歌声相杂，时断时续，时面呜咽时而欢快，此等野曲有调无腔，只是一时发心而唱，若在平时，听惯了旖旎如丝的小曲，还有中国好声音，这等曲子肯定不入耳，更不入心。但是，今日乍听之下，心神俱醉。

问船家唱的是什么，船家说，这是土家族的哭嫁歌。我向来喜欢这些土得掉渣的东西，赶快问歌词大意是什么？船家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翻译说：

一哭我的妈把我养大，女大就要到婆家；二哭我的爹当家劳累些，嫁妆多少由你给；三哭我的哥，兄妹也不多，正头七月要接我；四哭我的嫂，待妹实在好，上敬老来下敬小；五哭我的妹，从小一头睡，不知几时能相会……九哭天哭亮，声声哭爹娘，哭干眼泪痛断肠。十哭天已明，含泪别亲人，吹吹打打轿出门。

我们仨对望一眼，哗哗齐鼓掌。

别了，清江。别了，我的大师姐和二师兄。

此番出行，我已有足够的思想面对日后的生活，当我一边心里盘算油盐柴米，一边低头看花，一边抬头看月时，微笑上脸如同水里养鱼。怒则真怒，笑则真笑，喜则真喜，悲则真悲，只要人性的广田开出真花真朵，哪一朵都有倾城色。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