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文化人。是那个时代不可多得的天之骄子——大学生。 他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村子是从一个山体上伸出去的一条陵,像一个人伸出去的一个手臂,他就住在那个手掌上。不知道老祖宗当年是如何选中的这块“风水宝地”,也许是看中它的清静吧。这地儿除了清静还是清静,简直可以说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路难走地难种,吃水要下到沟里的泉子里去挑。一趟下来足足一个多小时功夫,就是一个壮劳力也得多半个小时。家家户户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挑水,人畜吃用很是拮据,洗衣洗头之类的根本谈不上(遇到下雨天收集雨水洗),洗澡想都别想。 他是家里的男丁,排行老大,可他却不能挑水,一次也没有。他从小就小儿麻痹,连走路都不方便,更何况挑水?他几乎是家里的累赘,父母的负担。因为无法做事家里又没人照顾,他被放到村子里的小学,权当找个安全的地方寄托着。在学校里,他没少被同学欺负,他们常常一窝蜂似地把他围在中间起哄,被踩踏那是常有的事;模仿他的一颠一颠像不倒翁似地走路,嘲弄他头大身子小腿老直不了;放学回家时嫌他走得慢,在后边推搡着嬉笑着,他便跌跌撞撞鼻青脸肿。看着他哭声不断伤痕累累,父母很无奈。不能天天找别人家孩子的家长讨说法,也不知该去找哪家孩子的家长讨说法。父母为生计奔忙为生儿育女奔忙为挑水奔忙,也无暇顾及,他便只能自己靠自己,自己帮自己自生自灭了。 他艰难地顽强地活了下来。学会了生活自理,学会了应对侵犯,学会了自强自立,学会了坚毅豁达。 人说:上帝关上你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句话不假。上帝没收了他完整的两条腿,却赐予他一颗聪明的头脑。他越长越英俊,浓眉大眼眉清目秀,白白净净齿白唇红。如果坐在桌子前,活脱脱是一位英俊少年,会吸引许多眼球的关注,回头率相当高。特别是他读书方面的潜力,是许多拥有健康体魄的人所望尘莫及的。这时,父母仿佛在云层缝隙里看到了一丝阳光,对他的人生有了一线希望,从牙缝里挤出了钱供他上了中学,又送他去县城上高中了。 高考时他轻松上了一本线,填报了一所名牌院校的机械专业。按分数他稳稳当当会被录取。一时间他成了我们小县城的新闻人物。一个残疾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这在录取率百分之几的年代,在一旦上了大学就抓住了“铁饭碗”的年代,确实是令人羡慕令人嫉妒的事儿。他也成了许多家长教育自己子女的典型素材:一个来自偏远山头上的残疾孩子能考上大学,你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怎么会考不上?他自己也暗自得意:我终于可以自食其力了!终于可以不被人耻笑嘲弄了!咱也风光一把!……可是,上分数线的同学的录取通知书纷纷到手了,他的录取通知书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焦急地等待了半个月后,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拖着跛腿疯狂地奔走于学校教育局招生办之间,逢人便打听着自己的通知书怎么了?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在老师的帮助下,他终于搞清楚了原因:身体残疾,不适合机械专业学习。结果:不予录取。 他像被从高高的云彩上一下子打入十八层地狱般地痛苦绝望。原来又是残疾还是残疾害了自己!他灰溜溜地一拐一拐地蹩进自家黑糊糊的窑洞里,十几天不曾出过院门,内心经受着痛苦的煎熬。回想着自己十几年炼狱般的生活,备受歧视侮辱嘲弄。这些常人大多无法承受的磨难并没有击垮他的意志击碎他的梦想。因为他知道,他还有一颗聪明的头脑,他不是百无一用的,他能靠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家庭的命运。可如今,他唯一的希望破灭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如何活着。他彻底绝望了,他不再怕别人看见听见,他撕心裂肺地大声嚎叫着,像一只受伤的狼。 新的学期要开始了,他好不容易沉寂下来的心又开始燥动起来。他不甘心被命运摆布,他要抗争,他要再尝试一回。他不相信命运会这么不公!他不相信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学校和专业!他坚信:他能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一定会找到出路的。 他又背起了行囊出发了。回到了原来的学校,找到了原来的老师,没事人似地开始了新的学习。他人的冷眼嘲讽指指点点说三道四都被他抛在脑后踩在脚下,也必须抛在脑后踩在脚下。他把自己装扮得像铜墙铁壁一样无坚不摧刀枪不入,以此来对付身边无处不在各种各样的侵扰,内心却肯定在滴血。 又一次高考结束了。他仔细地估分,令他欣慰的是比去年又高了四十多分;多方讨教咨询,他慎重地填写了志愿,为自己选择了一所学校的计算机专业。 等待的日子真难熬呀!他辗转反侧,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一个多月的时间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 一天早上,整夜的失眠让他疲惫不堪。黎明时分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梦中觉得自己飞出了小山村飞出了小县城飞向了天外。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隐隐约约听着像是村里的支书在叫自己。他急忙穿上衣服跳下土炕,慌乱中竟忘记了自己的腿根本不能马上站稳,于是像一坨牛粪一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心狂跳着手乱颤着,努力了几次也未能从地上站起来。淡定淡定再淡定,他自言自语着告诉自己要求自己命令自己,终于稳住了情绪爬了起来。 他急步晃着去开了头门。果然是村支书!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信封,一反常态地满脸堆着笑。要知道:支书可是村子里有名的“黑脸包公”,做事坚持原则不讲情面,平时老板着个黑脸,村子里男女老少都有些怕他。在他的记忆中,支书好像从来没笑过。他惊呆了!尽管刚才听到支书的叫门声他有些预感,但当他真看到那红色的充满喜庆包含希望的信封时,他真真切切地呆了。支书说什么他一句都没听到,只看见支书堆满笑容的脸上有一个小洞洞一张一合着。 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名正言顺名震四方的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一个来自偏远山村的残疾人大学生,一个他们村子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父母骄傲,村民自豪,就连附近村子的乡亲们也跟着沾了光。人们问起来他们就会说:是我们邻村的那家孩子。他的事迹成了人们街头巷尾饭后茶余的谈资,好长时间不曾忘却。 四年后,他回到了家乡县城,被分配到了一个局级机关工作,成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从而完成了他自食其力改换门庭的人生理想。他很招摇地穿行于县城的大街小巷,好像跛腿也灵便了许多。大学生活的经历让他更加自信甚至能言巧辩,与人交流往往侃侃而谈机敏幽默,把谈话的中心吸引到他那方面,让对方不知不觉中围绕着他的思想转圈。很快,他又再次出名了。人们都知道某个局里有个“奇人”。 一年后,有位姑娘被他的言谈所吸引看中了他嫁给了他。又一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宝宝,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着。他更加地“张狂”了,利用自己的大学生身份以及独此一家的计算机专业知识,巧嘴如簧的过人口才频繁出入于政府、机关、学校等机关单位,扮演着老师修理师工程师等等角色,被各各阶层的领导们熟知欣赏着。 七年后,改革的春风吹绿了他的前程。要提拔一批年轻干部,他无论学历还是年龄都正适合,于是成了他们局的副局长,拥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和小汽车,出门办事更方便快捷了。两年后,由于工作能力的强大工作业绩的骄人被上级领导赏识,他又被提拔为局长。他在小县城越来越有名,他成为了我们小县城的风云人物。有一次,我在街道办事,突然一辆奥迪小轿车停在前面。车门打开了,他满面春风地下了车,客客气气地跟我握手,一付大人物的派头。随后关上车门,一溜烟地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外。我望着车后卷起的一股尘烟,心里一阵释然。我的老乡:你终于走出了上帝为你打开的那扇窗,奔向了生活的大海洋,寻到了自己的位置,不但没因为残疾而落后反倒成了时代的弄潮儿。前途无量!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