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注定地走了,他已强撑到不能再强撑,痛苦到不能再痛苦。我心中坚实可靠的墙塌了,故乡安在?老屋还怎么回?我与它们疏远了,母亲被我接了过来,对家的挂牵一下子少之又少。我被一种少有的陌生包围着。再回老屋的小院,一切都旧了,压井压不出水来,原本的空地长满萋萋的草来,这些草不再计划,不再侧身,在院子里随意地生长一株荒芜的思想,就能让人陷进去,不能自拔。菜园里没有一样可以吃的蔬菜,柿树的叶子落下一地,腐烂果子和叶子纠缠在一起,一层一层地,打发着日子。推开屋子,仿佛推开一个陈旧的地址。灰尘涂满凳子,涂满老屋为数不多的器物。父亲在时,小院是干净的,屋子是干净的。如今它们都老了,老得一塌糊涂,老得物是面非,让人看不出亲切,除了陌生,别的什么都没有。 妻耳目聪慧过人,远不是我这个二百度的近视患者所能比。她对我察言观色,我的晚归,别人说我什么风言,她都会刨根问底,甚至于一次一次成为反目之由。我看到她,如同大街上别人,会因购物的次序,会因缺斤少两,会因一个不对的眼神而撕开人类本来的虚伪和靠不住的面子,回到原始的粗暴和野蛮。人到中年,对自己不自信了,对别人也不信任了。用什么来征服对方,无疑,高压政策也是一种策略。这样,好让人不寒而栗,好让人感觉生活不是虚幻,是真实的。真实得让人放弃梦,放弃幻想,而一味地执着于柴米油盐,执着于老人和孩子。让人与人之间从陌生到熟悉,再从熟悉到陌生。 中国有句古语,叫小别胜新婚,也是在说这种陌生感。相恋的人天天粘在一起,就失去了神秘,对对方了如指掌时,就没了新鲜。别了,生疏了,再见,仿佛大街上那个衣裙飘飘者来到自家。让索然无味的婚姻有了一丝激情和新鲜。距离产生美的前提是有了生疏感,发型、衣着、时间都可以改变,包括一些固有的生活模式。小别会让人产生回忆,产生挂念,相信对方在时的甜蜜和美好。大别则不好。到了一定程度,会移情别恋。陌生度达到一定程度,就出现裂痕和缝隙,各方面就粘合不到一起了。两人有隔膜,时间会把两人拉得越来越远。 生活中我们无法拒绝这种陌生感,譬如,老屋终究会老,过去的不会再来,陌生会淡化我们的记忆,让我们学会清空,我们要生活在未知的高处,让风吹过,让雨打过,我们的日子一点点随时间进出,从平凡到平凡。 家人之间的陌生,也一定有一种不舍在里面,盯得死,看得紧,里面更多的是关爱成分,生怕一只驯良的鸟从身边飞走,这是常情,驯良不易啊。小别中的陌生也是必要的。如果没有新奇,实现不了创造,别说是婚姻,其他一切滋味也会没有。 陌生感是一种使命。我喜欢写诗,喜欢陌生感的诗歌,它改变我对事物既定的认识。一首诗歌不是在传达一个固定的程式,重复已有的经验,要担当起大地上所没有的传递。我不是说写诗要追求一种奇思怪想,但无疑是一种精神历险和奇遇。在梦想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会衰老,陌生感靠梦想而活着,它揭示以往所没有的感觉。一些事物的本质是显而易见的,是简单之美。“一分钟之后,世界会是一幅怎样的表情?”写下此刻,与世界又是否遥远一些呢?剥去理所当然的,众所周知的,剩下的就是惊愕和新奇感。 忽然有一种对人类的分类方法,一种是熟悉的人,一种是陌生的人。有陌生人的存在,才让熟悉的人之间加倍地珍惜,彼此靠近友情,靠近爱情,靠近亲情。 陌生是一种假相。保持一种距离是对的,好让我的内心空下一阵子,内心能够沉淀一下思绪。父亲走后,我感觉故土是多么的陌生,其实故乡还驻在内心的远大的疆土,牢牢地,颠扑不破。我几次想坐下来写怀念父亲的一些文字,但都被自己的眼泪打断。妻子指责我时,我也会发现我骨子里的脆弱和我内心思想的出轨。我不恨她,相反是尊敬。 推开门,风吻上你的脸颊和发梢,阳光会把一夜的忐忑拉平,微笑出门,别人还之以微笑。擦肩而过的陌生往往都是掩饰。路遇的,看一眼就是一朵涟漪,精致如闪电,正好相安无事。 庞大的网络、微信任你打开,任你摇一摇。这是一些适度的熟悉,适度的暖。山水,树木,花朵,还有土地和种子属于上帝,无私地分给每一个人,世人彼此都做了看客、食客和过客。我们远足,寻找相似的景物、饭菜和宾馆。不同的表达,同样的期待,以陌生的假相来让生活,如此这般丰富多彩。居住的小城是我们的,地球也是我们的。春天让我们看花,冬天让我们失去。我们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我们的历史相似,草木和我们有一样的悲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