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突然听到鸟叫。 这样的事情,在乡村很寻常。在闹市,有点稀奇。 鸟叫声到底离开了我们多久?已经无从考证。习惯了汽车和人群的喧嚷,突然在某个黎明,听到鸟叫,以为还在梦里。 最先那刻,误以为睡在了陌生很久的茅屋。透过窗口,高楼照样的林立,大团乌云在狭窄的天空涌动。汽车和人群的噪音,堵塞着道路。开了一夜的电视,正在播报早间新闻。 春天开始,在我城市的走廊,有了鸟叫。 晨昏鸟啼,和我的记忆和愿望,一拍即合。远离土地太久,对蜗居都市厌倦以后,更愿意用一些沉积的记忆、旧年的物象和远去的环境,混淆视听,借以蒙骗日渐麻木的感官。平常和儿子说话时,老爱以教训的口吻:“想当年,我们……”如何如何。儿子嘿嘿几声,总是回应:“老爸,不要急着老去。” 一言击中! 虽然我很确定,如今最愿意听见的声音、闻到的味道、看到的色彩,都和鸟叫有关。其实,春天的时候,就发现两只燕子在走廊上筑巢。暗自欢喜了几天。之后,这一情形被我忽略。只有在早上被鸟叫唤醒以后,才记起这个事实。居所是老旧建筑,走廊没有封闭。鸟巢筑在我家对门,紧贴楼顶墙角。第一次发现以后,很是羡慕了邻居一阵。这燕子,为啥不在我家门前筑巢? 居此很多年,对面住着什么样的人?名字、家庭成员关系、如何谋生……除了依稀记得嘴脸,其他一概不详。在城市里讨生活,即便隔壁邻居,你是谁?我是谁?远远没有房子车子、孩子升学就业、油盐酱醋茶重要。你是你的生活。我是我的生活。城市的烟火,早就不近烟火。 所以,梦想回到远年,成为避难的当然。 有梦,比没有好。虽然,梦中的感官看似关闭,但在时间的默许下,身体仍在白发。脸上新添了一条皱纹,头顶多出一缕斑白,在镜子里,不会虚构。或许在城市中腻歪了,你可以留下无数愿望,嫁祸远村:到处是丛林山岗、小桥流水、稻田麦地。住在土墙茅屋里,听闻晨间鸟叫鸡鸣、竹林清风;暮看炊烟徐徐,牧童晚归;夜间,还有黄狗趴在草垛边,向月亮吠叫……身体在大地上,声音和色彩也在大地上。事实上,炭烧香草和键盘西装,纠缠着我们的生活,所有回望,只是留在梦中的一个手势。 那手势,正在虚掷光阴,属于田园中,不谙稼穑的行吟诗人。 其实,我此时听到的鸟叫,在走廊上,属于哭喊。并非燕子,对拂晓的播报。只是听到,没有看清,自以为是中,又一次混淆了真相。接着一阵滚雷,突然走过天空,我的城市,瞬间哭成了一团。 走廊上,燕子嘤嘤的叫喊,被倾盆而下的雨声暂时淹没,但鸟儿的嚎哭,并没有结束。 早上的一场雷雨,惊慌失措地关闭了道路。直到炫目的阳光穿破云层,重新照耀在高耸的楼宇。打开房门,猝然看见,两只燕子站在一根晾衣绳上,嘤嘤地啼叫。墙壁上的巢穴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圈泥痕。 燕巢呢?那是谁的手,在一个早上,不仅捣毁了燕巢,还杀死了一窝燕雏?! 当即“目瞪口呆”,继而“义愤填膺”。汉语言真是神奇。先人们在造词时,一定都经过了自己的身体。 我要找到凶手!那是谁,如此狼心狗肺! 为一对燕子家庭的遽然毁灭,寻找凶手,弄清事实真相,成为这个早上,最为紧急的愤怒。 呢喃在乡野的鸟语,早已不是城市的唱词。确切地说,燕子属于乡间堂屋。城市环境日趋恶化以后,一对燕子,今年春天突然出现在城市的走廊,于我,就像炎炎夏日的正午,突然遭遇鹅毛飞雪。在事实里,一对燕子被人为损毁了家园。候鸟飞跃千山万水落户南方,目的明确地为了生儿育女。来路迢遥,辛勤数日筑起的巢穴,瞬间就被某双大手捣毁了。看见它们颓败地站在晾衣绳上,声声叫唤,我的黎明,失去了方向。或许,对于城市的主角,弱小鸟儿的家园倾覆,只是一个没有悲伤的细节,很快就会消失在喧扰的城市。 邻居房门紧闭,敲门无应。 站在走廊,和一对燕子对峙。失去儿女的突然,瞬间荒寒了燕子回家的道路。坐在暑气弥散的房间里,任恼怒的上午,继续失魂于燕雏的死亡。 想象中,一次次杀死了凶手。就像凶手捣毁燕巢,杀死了嗷嗷待哺的一窝幼鸟。 没想到,凶手居然是一位年迈的母亲。下午敲开邻居房门,弄清了事实真相。再一次,目瞪口呆。 对面房子,是来自农村的一家人租住的。一个母亲,两个进城打工的女儿,和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婴。房间里堆满了废纸板、空易拉罐、啤酒瓶……狭小的空间越显狭小。婴儿满脸污秽,独自在地面上爬来爬去。进门后,老人佝偻着身板继续整理拾捡的废品。温和地和我说话。老人的慈祥和苍老,瞬间就瓦解了我的愤怒。 老人家来自川北农村。大女儿的丈夫在广东打工时,认识了另外的女人,半年前离了婚,留下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孩子。二女儿成家后,头胎没能生男丁,夫家自然不满意,坚持生二胎,还是没能如愿。超生的女婴,此时就在我眼前,坐在地上玩着一个塑料铃铛。接踵而至的超生罚款,给二女儿的家庭经济,以至婚姻造成了危机,带着婴儿回到了娘家。母亲的胸怀,可容天容地,容人间全部艰辛磨难,但绝不会亏待了子女。回来就回来,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沟坎。仨娘母带着婴儿,半年前来到了这个城市,就租住在我家对门。两个女儿在餐厅当洗碗工。早出晚归的我,曾经在小区垃圾站,见过老人一面,没想到就住在我隔壁。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开始犹豫,关于燕巢,是否开口。尽管,我已经确信,燕巢的覆灭和老人家有关。鸟儿的生活,比较起人的生活,人的生活自然重要一些。 “两个姑娘每天下班,都是深更半夜。挣不了几个钱,很辛苦。有了燕儿以后,燕子天亮就在叫,姑娘们太苦了,睡不好觉要影响工作。现在城里工作不好找呐!”说着说着,老人显得有点迟疑,走向杂乱的厨房,用暖瓶倒给我一杯水,然后靠在门框上,满脸歉意。“这位兄弟,知道你们城里人稀奇鸟呀花的,有时间去我们乡下,家家户户都有麻雀燕子斑鸠画眉……按照我们老家的说法,燕子飞来自家堂屋,耙窝生崽,是喜事呢。没得办法,总得先顾人吧。娃娃们小的这样小,大的还得供他们上学,这么多的嘴巴,张口就要吃要喝不是?”老人歇了口气,露出了孩子般的表情。“昨天晚上,我把燕子窝夺了……” 初夏的阳光从玻璃窗挤了进来,照射在老人蓬乱的头顶,也照射在老人身后码放的纸板上。房间里充满废物糜烂的气味。一只苍蝇围着婴儿嗡嗡乱飞,孩子望着翅膀,发出了不明真相的轻快笑音。老人抱起地上的婴儿,手掌在衣襟上揩了揩,抹掉了孩子下巴上挂着的口水。“这娃娃,唉——!” 一声叹息,落在地上,夏天般沉闷。那是一个老人,被生活揪紧的哽咽。 母亲们,从来都以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实践着舔犊之情,把一生中最好的部分,全部给了子女。她们对失去儿女的切肤之疼,任何理解都遥不可及。我貌似慈悲的愤怒,在一个母亲面前,既浅薄,又唐突。这个深爱着亲人的母亲,已被生活困厄在苦难边缘,每天除了买菜做饭,照顾婴儿,还在街边巷道捡拾着废品,换点零钱贴补家用。我还不至于因为底色混浊的恋旧喜好,不问青红,把一个腰弯背驼的母亲,推向问责的尴尬。 我和这个母亲说了很多话,直到暮色四起。 “老人家,孩子这么小,平时还是放床上吧。病了,很花钱的。”真是心疼那孩子,小小的,就开始了流浪。 “农村的娃娃,没有你们城里的娃金贵。没啥子关系。” 事实真相,让我无言以对。什么是真相?谁是真正的凶手?一个人,或是一座城市?回到走廊,两只嘤啼的燕子,被我惊飞。晾衣绳在空中持久地晃动。楼底传来一个拖长的声音:“有旧书旧报啤酒瓶,旧家电旧家具拿来卖哦——” 那声音,拖长了这个城市的黄昏。我在这个声音里,无疑已经成为杀死燕雏的帮凶。我就是我的凶手。你也是你的凶手。谁个又不是呢? 很多年前的一幅画像,睡在我房间的尘埃里。温森特·梵高的乌鸦在麦田上空,默默守望了我几十年。我多时不能感知鸟的存在。两只燕子,用哭喊冻醒了我的后背,倏忽回头:人是多么强大的动物,或者自以为强大。人类,或者燕雀,何处可以安身? 两只燕子继续飞来走廊,站在晾衣绳叫喊。多日后,才没了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