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应该是南方树种,这几年栽培的地方多了,到处都能见到。 这年代,什么不能培育?
身居中原腹地,槐啊、柳啊、椿杏桃李……这些树,我看它们长大,它们看着我长老。乡下妹子,还没学会走路就在村道上爬来爬去,牛羊见了她也知道绕着走,别说抬头低头的树了。沟边榆,房后槐,院中桃李红过绿过,大皂角树把那眼老井遮在荫里……谁不知道向这些树要吃要喝?到秋天,村岭头的那棵老黄楝树叶子就红了,独树一帜,村庄的标记。相信所有心智初开的孩子们看见它都如我一样,能幻化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古老的传说,传说里的人物也一定和村里最年长最权威也最具神秘色彩的老人相似……
所以,除了它们,我会留意陌生的树种吗?
其实,花呀,草呀,红叶什么的,在乡人眼里和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一样,从不留意,却不知不觉长大了。我也是成年以后才想起,河边的红栌开时,乱花迷离,似云似雾,结一树绿籽的黄楝树,霜降过后也是满山遍野红过的……
即使如此,我对迁徙的树种还是有点抵触的。
留意枇杷,是个意外的特例。
那是个深秋的下午,近黄昏,冷风嗖嗖,空中飘着落叶。我和爱人陪老人在白马寺,从一个院落去另一个院落,经过一段偏静的林中小路。忽然,一股浓重的花香袭来,沾衣粘袖,欲挥又浓。
什么花?
菊随暗香去,梅花还不来。萧萧秋风,鸽哨落屋檐了,何处来的香魂?
老人前面走了,爱人在路上等我,顺着香气追到林子,一棵枇杷树正开着花,香气扑得眼睛和鼻子都一时反应不过来。我摸摸它厚墩墩的叶子,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又在周围兜转着找,企图找到另一种花来注释我心中的疑惑。结果呢?什么也没有。仔细审视它,个子不算太高,枝叶繁盛,甚至低垂到地上,一丛丛黄花藏在它怀里,似羞还露。
阴天,又接近昏黑,没有一只蜜蜂和蝴蝶绕在它身边。
即使明天,明天会有蜜蜂来吗?
独自开!
爱人声声催我。
出来林子,猛然看见狄仁杰墓。一碑一土堆,一圈衰败了的迎春。来不及细想,深深一躬,跑开了。
到那个院子,看见老人围着一个佛塔转圈,念念有词。每到一圈的点上,双手合十,仰望塔顶,神色肃穆的鞠躬,低头念诵,继续下一圈。
恰似,我给狄仁杰的那一躬。
这时节,这清冷的黄昏,哪个游人愿意在这逗留?佛塔周围的广场很大,此刻,就我们四个人,两个转圈的,两个在边上等候的。塔的灰,渐渐融入周遭的色调,几只大雁鸣叫着,飞过细瘦而尖硬的塔顶,消失了……
夜气袭来,寺院做晚课的钟声,翻越那片灰墙青瓦,响彻云霄……
白马寺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是佛教引入中国后兴建的第一座寺院,视为中国佛教的发源地,名古刹。狄仁杰是唐朝武则天时期的宰相,后人称为“神探”。历史让这两个绝代双馨的元素组合在一起,别说二百年后的狄仁杰,现代人也是始料不及的吧。一代名相,繁华尽,夜夜听钟,一墙之隔的寺院外,几乎每一个亮着的窗户里热播的都是狄仁杰,可是,陪伴他的,只有那棵枇杷树。在他身边,看他在月光疏淡的林中散步,梦呓般的叹息……
又见枇杷,在雪地里,中原的第一场雪。疯了一样的人们在雪地里打滚,四处跑着找梅。其实,梅还没开,在路边,我看见了它。雪把树叶压低了,一柱一柱的花簇被雪拥出来,有开了,有的还是花蕾,迎风那一面沾满了冰晶似得雪粒,背风那一面花蕊和花蕾上的绒毛毛都看得分明。
我鼻子碰碰它们,香不浓了,似稻麦的淡黄香味儿,伸出舌尖舔一下,一股冰清气。心中似有什么被触动了,我把脸埋进它们,含住一粒花蕾,流泪了……
十年我没有哭过了。
转眼到了春二月。父亲查出喷门肿瘤,住进了医院。那条街全是栾树,医院大厅的玻璃墙外却并排站着两棵枇杷,许是此地空旷了一点吧,两棵都比别处的高大一些。起初,并不在意。时间长了,这医院的病人都是什么什么癌,身子骨虚弱,出不了门,散步都在大厅一角的玻璃墙内。边上一排凳子,走一圈,坐上去歇歇,转来转去,也只能看见那两棵枇杷树。我也常常看见他们脸贴着玻璃看外面,不知是看树,还是看行人。
我父亲,也这样。
有时几个人,还指指点点,说二月这树可结果了。看着看着,枇杷果黄了,橙橙一树,他们再看的时候,眼睛也亮晶晶的了……
终于,我父亲说“二月的果子都没冻死,我的病也能好吧?”
也终于,我知道了他们看什么。春来时,对走不出大门一步的病人来说,看着一树青果子突出枝叶,比一树花朵更偎贴心灵吧。
我把枇杷树说给儿子听,他说枇杷二月结果,比别的花果早了点。我说,不对,枇杷深秋才开花,比百花都晚。女儿在一旁笑笑说,你们啊,小人心,度君子腹。
心头一震。
我说了这么多,枇杷不知,它不管蜜蜂也不管蝴蝶,人声嗡嗡它也一概不理,外面的境界它视而不见,它只管好自己的心,按照自己的心愿开花结果。
佛是一枝花,来自尘世,枇杷是吗?
就此搁笔,跑着回家对老人说,别到处跑着拜佛了,你就是你的佛,何必舍近求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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