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很野蛮的人,大大咧咧,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说话从来没个正经,不是大言不惭的胡吹瞎侃,就是脏话连连的嬉笑怒骂。我固执地认为粗人不懂什么叫爱。 十四年前,他做了父亲,一个生下来就不幸的女孩的父亲。女孩是兔唇患儿,而且鼻子有一边是塌的。那时他家里很穷,无力为孩子做手术。不知道是在家里混不下去了还是为了女儿能有一个不被他人歧视的明天,他们夫妻把还只有一岁多的孩子撇给老娘带,两个人去了南方谋生。
一年又一年,他们夫妻把家当成了客栈,只是岁末年初小住几天。对于女儿,他们似乎没有太当一回事,似乎任由她自生自灭。那年夏天,孩子用酒精生火时被烫伤,那惨状让很多人看了都心酸;然而这对夫妻却没有从南方赶回来照顾孩子,这让村里人很不解,认为他们心太狠了,完全丧失了为人父母的爱心。
春去秋来,孩子从一个顽劣的小不点渐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由于打小就是留守儿童,性格中又遗传了她父亲的不羁,她在爱的缺失中成长,长成了比一般同龄孩子早熟、叛逆的女孩。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也没有报考那些职业学校,天天宅在家里玩手机、睡大觉。每一朵花儿都渴望迎来春天;然后美丽绽放,哪怕是再不起眼的野花也不愿错过春天:这样的女孩也有她的渴望。可是她的爸妈似乎忘了这一点,带孩子去做整容手术的事一拖再拖,让旁人都忍不住替孩子着急。
十二月他们夫妻终于回来了,这回真的决定要带孩子去大医院整容。
一天晚上,他来到了我家,坐到火炉边与我们聊天。他和老公年纪相仿,也曾是儿时的玩伴。到我家与我们唠嗑既出乎我们的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多少年来他们夫妻行色匆匆,回来后不是走亲访友就是搓麻打牌,很少与我们坐下来聊天。
他说了很多,说到这些年在外面的种种遭遇,说到自己落魄时的一些尴尬,说到自己为了生存怎样在异乡委曲求全,说到自己为了挣到大钱是怎样把命系在裤带上放手一搏,说到自己对不住女儿,对孩子有太多亏欠,没有好好陪在她身边看着她长大,没有给她很多爱让她健康成长;以致今天的她初中毕业便无所事事,什么也干不了。他说女儿是个苦命的孩子,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睛明明让人看得出有眼泪在里面打转,只是他强忍着不让流出来,不想让外人瞧出他的伤感。我是个敏感的女人,凭直觉也相信此刻他心里并不好受,那是一个父亲的自责、愧疚还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无奈。
也许他平时很少在他人面前说过这些平日里打死他也不会说的话,也许是他太憋屈,无从发泄;确信我们是可靠的聆听者才在我们面前一吐为快。这一晚,他对我们说了很多,末了还说今年一定要赚更多的钱;将来好好补偿孩子,让她的明天少一些坎坷。
虽然我始终没有看到那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但我却分明看到一个父亲对女儿不欲人知的爱,只是生活的无奈让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去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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