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里,人体内的一切机能,似乎都跑去对付那难耐的酷热,以致我的大脑偶有短路,对诸事少了平时的应对自如,文思也好像随着汗液蒸发,剩下枯燥的凌乱字句,拼不出一篇文字来。好在心中对文字存有的那份浓厚兴趣与喜爱,还没有被热浪冲走,时时精神十足地喊叫着,需要进补新的内容。
做自己喜爱做的事情,会觉得快乐,即使这件事看起来很麻烦,甚至费时费力,也会去做,因为快乐是无价的。
在一本书里,我邂逅了一位女子,与她相遇虽属偶然,但更是必然。这是一位极喜欢有趣事物的女子,她有一个独特的本领,能在坏事情中找到有乐趣的一面,从她日后面对一系列的意想不到的磨难时,还能淡淡的说笑,称“那些磨难,证实了自己还有很大的抵抗生活压力的潜力。”从这一点上,透视出她乐观开朗的性格。
她的父亲郭标,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上海最大的百货公司——永安公司的老板,她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四,人称“郭四小姐”。整个少女时代的她,是在中西女塾学习中度过的,从着名的西化的教会学校毕业以后,她的英文更加精到,知识更加美式化,她的世界观已经在全是英文世界名着的图书馆里形成,但她在着装上,选择了中式服装。如若问她为什么不选择当时富家女们最赶时髦的洋装?她没有什么闪耀的大道理,只会说:“没什么理由,因为喜欢……”
她活泼美丽,在适婚年龄拥有很多的追求者。她对待婚恋的态度,始终遵循趣意相投。她后来嫁的人姓吴,出生清寒的书香门第,是一名清华大学的学生,他们因一幅照片结缘。因爱慕她,吴曾将她的一幅照片偷回家。这个曾将她的照片偷偷从郭宅带回家的人,终于抱得美人归。当时的她对这个玩起新花样来聪明透顶的男子很欣赏,她爱上这个男子,就是因为他有趣。
一切的转折,从上个世纪那个唯成份论的年代开始,她拥有的资本家女儿的身份,注定难逃劫难。年近五十的她,被送到某农场劳动改造,遭受着有生以来难以想象的磨难。然而当后来有外国人问她,如何看待那次劳改时,她优雅的挺直脊背,说:“那些劳动,有利于我保持身材的苗条……”
在那样一种艰苦的环境里,她依然有喝下午茶的心情。用最简陋的器物,在最普通的煤炉上烤出香喷喷的面包,再泡制一杯简单的茶水,这样的下午茶,她一样喝出了她独特的安适与悠然。
这种独立的精神,对世事的勇敢,这样的心态,这些微小而又郑重的坚持,除了对某一件事抱有浓厚的兴趣,还因为她血管里,流淌的是真正贵族的血,和嵌入骨髓的优雅。不管是身处顺境还是逆境,也不论年龄的大和小,这份高贵,这份从容,都会令她活得如骄傲的天鹅。
八十多岁的她,没有被磨难扭曲心智,早在1985年她七十七岁那年,就立了志愿书,要将自己的遗体无偿捐献给红十字会,且不留骨灰。面对命运强加与她的不公与屈辱,以及在那场浩劫中,被查收损坏殆尽的家产,善良的她选择了宽容,没有因此而变成怨毒的老人。
她说:“世界上其实是没有东西能真正留下来的。”我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
是的,一切物质的东西,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消逝,不能消亡的,只有一个人充满乐观的强大的精神!
九十岁那年,上帝看到了她,也成全了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她都不失大家闺秀之风范,见人时都会化妆,不为取悦任何人,不因出席某个重要的场合,仅仅出于兴趣,出于修养,出于礼貌。
“有忍有仁,大家闺秀犹在。花开花落,金枝玉叶不败。”这是一幅出现在她追悼会上的挽联,很好的诠释了她的一生。
她的名字叫戴西,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
写到这里,窗外一阵阵狂乱的南阳风,将不可一世的太阳,踹得踉踉跄跄,灼热也灰溜溜的隐去,落地窗帘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随之翩然起舞。
我端起盛着百合绿豆汤的青花瓷碗,轻轻搅动,一缕淡淡的清香,沁入鼻息,丝丝清凉涌入体内。一阵恍惚,仿佛看见戴西,在这样一个盛夏的午后,在飘有白色纱帘的窗前,与我相对而坐,微仰着天鹅般的脖颈,喃喃的问:
“你闻到空气中,清凉的茉莉花的香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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