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回去看看父母了,我这样想着,念头起时,心里正有许多烦恼郁积着,并没有将要回家的欢喜,只是觉得许久没有回去,该回去看看了,像有拖延的责任和义务,必须找时间去完成。
带上小孩搭上车,司机挺健谈的,一上车就话语不断,小孩们在后座吵闹,搅得人烦躁,忍不住回头吼一声“闭嘴”,孩子们安静片刻,然后继续吵,其实她们也是在聊自己的天,不过是音调高了点,而我自己心烦,才觉得吵闹。意识到这一点,不再河东狮吼,和司机继续聊,颦着眉,应付着回话,聊小城只涨不降的房价,聊路边硕果累累的龙眼树,聊一路所过的村镇人们所习惯的各自不同的谋生方式,话语断断续续,淡而无趣。
车子不停前行,路两边树木渐渐多且繁茂起来,路旁不再是连接不断的房舍,而是连接不断的山林,开始进入老家辖区界内,心里不知何时清静了,连小孩的吵闹声都忽然无知无觉了,仿佛出行前服食了鸦片,现在药效开始显现,不由自主的精神亢奋起来,话也多了,变被动交谈为主动介绍:这路边以前有一家风味不错的饭馆,过往的货车总是云聚这儿打尖吃饭;曾经有连片的竹制品手工作坊;那一条道旁的小路通往哪里的村落;清明时节路旁山坡上会开满一簇簇红艳艳的映山红,那时叶子嫩绿,绿叶红花,简直风光无限美好;老家的街道房屋溪流又有了多少更改,其实司机是知道这些的,常年奔波于这县城的各条道路上,并不比我知道的少,我只是忽然像一个回到自家地盘的地主,得意洋洋地要向别人炫耀自己的财富。
到家,走进家门,妈妈笑脸迎向小孩们,父亲正在厨房案板上切肉,事先打了电话说回来吃午饭,父亲已经在准备了,他偏头看我们,满脸笑意,忽的心内松动,我也忍不住满脸笑容了,彷如卸掉了必须肩负责任的那些角色,只是父母膝下未出家门的女儿,回复了为赋新词才得强说愁的年少心境。放下行李我又习惯的走出门外去左瞧右看,父亲原来杂乱的小花园已经清除掉,只留下几棵桂花树与红豆杉,环屋的走道整齐的铺上了褚红色地砖,妈妈没得养鸡养鸭,门外便干净清爽了,红砖绿树白墙,相得益彰,已是显得有些精致了。再走几步路,便到溪边,这些时日雨量极大,溪流量也增大,把一些可能淤积的垃圾冲刷得一干二净,风拂面而过,带来水汽的味道,清新温润,凉爽又沁人心脾,炎热夏日,老家却仿若有了初秋的气息,怡然舒适,连眼睛也仿若被水汽蒸洗过,看什么都格外分明,眼光过处,满满的清朗明亮,打小就年复一年落下脚印的地方日渐变得整洁清新美丽,心内就是忍不住有地主般的自得与欣喜,想狂妄的对人说一句:“看看,这就是我老家”。
午饭后饭饱神虚,恹恹欲睡,上楼躺在床上,妈妈和小孩们也跟着到房间里,弟的虎头虎脑的两岁小儿看见有了玩伴,也是兴奋异常,几个小孩在床上闹腾,妈妈在一旁一边忙着什么,一边和我唠嗑,闲话家常,妈妈语调低缓的唠嗑犹如催眠曲,盖过了小孩们的吵闹,满室喧哗而我却心内安宁,睡意渐深,开始“嗯、哦、啊”的无意识的回妈妈话,于“催眠曲”中无所忧烦的安然睡去。平常在自己家中,有小孩在身边是睡不安稳的,总是带着母性所特有的戒备,以便随时从梦里醒来,以应对小孩突发的意外状况,而在妈妈身边,那份母性仿若自动交付给了妈妈,有她替我暂时接下那份戒备之心,我可以如小儿般睡得安稳恬静。
傍晚日薄西山,晚霞渐染,凉风习习,父亲招呼我一起去村尾走走看看,爬爬山,父亲说村尾那地方作为风景点已经修建得很是不错了。带上一帮小孩,沿溪而下,村尾果然让人眼前一亮,修葺得犹如溪边小花园,心里的惊喜又履一层。路边有石级沿山而上,小孩们如出笼的小鸟回归山林般,争先恐后的沿石级欢呼雀跃的窜去。山路边竹林毓秀,芳草萋萋,满目的青翠,使人心旷神怡,看着在前面的孩子,看着在身后的父亲,呼吸着带着草木香气的清新空气,平日里因烦恼压力所凝结起来的郁积仿佛一块松散的泥块,“啪”的一声,很轻易的被捏散了,随山风化去,不被遮盖住的心境现出了轻快明朗的一面。行至半山腰有座小亭子,小孩们欢呼着一拥而进,从亭里俯览山下,整个小小的乡村老家尽收眼底。父亲在左边安静的笑望着,小孩在前方亭下大呼小叫的互相指引自己看到的能令她们惊叹的地方,而我不停的换角度给她们拍照。忽然发现,健在的父母、我、活泼的小孩们,仿佛三角支架,稳固的支撑起了血脉的传承,我是如此幸运,至今这三角支架,每一角都健全敦实的站立着,没有缺失,想到此,再放眼一目了然的环顾着这生养自己的地方,那自得之感又来了,仿佛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仿佛所求已经尽得,无限的满足,那些为生活而有的追名逐利的不顺遂、不满足,那些困顿、那些压力、那些阻滞,那些忧烦,于此时通通都显得微不足道了而无需放置心上了。
晚饭后父亲又特意上街去买了我打小爱吃的剪馃,真的是唯独只有父母,才会一直记得我的那些简单的小喜好,让我有被偏宠的温暖感觉。我跟几个小孩抢着吃,丝毫不相让,小孩是我的孩子,我是父亲的孩子,此时我们都是孩子,在父亲眼皮底下为美食而哄抢,其味更是香不可言。吃完后小孩们复又散开自个玩去了,我与父亲又开始对饮,然后琐琐碎碎的细聊,聊我在网上看到的有趣的新闻,聊家乡新发生的我还不知道事物,聊我想做的事情,聊兄弟在外的情况,聊父亲的过往。有些聊天内容是每回回来父亲都会重复讲述一遍的,他忘记他已经讲过无数遍了,而我暗含笑意,心里默念着对上他的下一句话,仿佛在玩无声的话语接龙游戏,而我竟然次次都接对,便因此百玩而不厌了。在我与父亲低沉的语调里,我不时走神,思绪顺着时间之河溯流而上,许多旧日时光一一重现,重遇一生最美好时光里的自己,童年的,少年的自己,那些如春天新叶般青翠欲滴的岁月,那些带着草木气息的质朴的青春记忆,就沉淀在父亲的话语里,如施行定心术的咒文,使惯于焦虑的心于此时变得安稳宁静,那些记忆便如自己独有的桃源,容许自己信步闲游,乐不思返。
告别父母要回自己另立的家门时,心境已与来时全然不同,我哪里是来尽什么责任与义务的,是来拿想要的东西的,是那种叫“幸福”的东西,一直都备份在有父母的老家里,安稳而真实,外面的大千世界,很多东西丢了便很难找回,幸好,有父母,有老家,留存着无数备份,等着子女来带走。
对于父母,给予什么,得到的必是无法估量的多倍数,所以,回家看看,空掉的地方总会被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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