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日常行走出入的必经之路旁,有一隅红砖老墙。墙上有爬山虎,春生夏长,秋落冬藏,时不时地提醒我当下的季节。八月九日立秋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出门路过红墙,我习惯性地朝墙上望去,一眼就瞥见墙体左下方有一男人脚印那么大一块地方的藤蔓黄了;第二天再看,又增加了一只脚印。及至后来两天,墙上原本郁郁苍苍的叶片,在一日凉过一日的秋风里,已有三分之一处开始发黄。而那些曾经被藤蔓密密麻麻遮住的红砖墙,从那里疏显几处出来,光阴的味道便愈发浓了三分。就这么,夏缓缓转身,在步步紧逼的秋光里,逐渐隐退。
夏一日日沉寂,要命的燥热与找不见来处的恹恹之情似乎也减轻了些。余那黏糊得密不透风的愁绪,蛛网一样附着在秋光里,扯不开拉不断,与暮色中的炊烟寥寥对望。
傍晚六点,暮色从阴郁的天空之上,寸寸垂落;骨节里,潮水节节暴涨。墨色的积云压在地平线上,我在等待一场暴风雨。
人生是需要暴风雨的,历史也从来不缺乏暴风雨。雨能够洁净空气,洗刷污垢以及滋润自然万物,这份恩赐自然也会惠及我这粒小尘。然而雨也有不好的时候——她总是偏心,不肯施舍于我。前些日子北京涝了,天津涝了,内蒙也大雨瓢泼不断。而我所在的城市,居然艳阳高照得很不像话。城市被蒸腾成涸泽,我是那条命悬一线的鱼儿。后来,总算盼到天气预报上说武汉有雨,宜昌有雨。于是我可劲儿地等呀等,一直等到这个盼雨来的薄暮时分,雨仍施施然地不肯来。
雨不来,公园里原本绿毯子似的草地,仿佛在一夜之间荒芜;而河岸边上的一棵棵垂柳,个个怏着个脸,木鸡样垂挂着,纹丝不动。河水枯竭,杂草像利刃一般在昼夜之间劈开河床,从乱石里冒出来,大有鸠占鹊巢之势;夕阳下,白鹭们在浅洼与淤泥中,细脚伶仃地迈着步子寻找食物。
整座城蔫不拉几灰头土脸的,仿佛一潭死水,不断发散出腐烂的气味。
白天,我跟游离在水面上虫子一样的人们一起浮游在这座城市里。在这种迷迷瞪瞪的状态下,我忽然看到一辆挂着川牌的某家俬品牌的黑色房车,像一个让人毫无防备的虚无的梦境一样直接切入每个人的眼里。瞳孔放大,嘴巴微张,视线紧追车身,这是路人甲或者乙或者丙们在看到这辆房车时候统一无比的表情,无论他们是在走路是骑摩托还是在开车。我一度担心,这种状况会不会引起交通事故?所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一直到这辆房车缓缓游出人们的视线游出这座城市之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在吁出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气恼。我气恼于在他们眼里没看到光芒,哪怕是艳慕的贪婪的,因为那至少能说明游走在城市之间的不是一截子烂木头,或者别的什么。
是的,一切外界极具爆炸力而又与己身毫不相干的事情,都无法在这所城市里掀起波澜,顶多也就是一粒小石子扔进一口深幽的枯井,扔了就完事。这些事情除了给人们增添几帖茶余饭后不咸不淡的谈资之外,别无它用。
城市里,到处是枯井。一个个枯井最终组成了一座巨大的枯井。那些霓虹,无论怎样的五彩斑斓,都无法像星星生动夜空那样去生动一座城池。黑洞似的枯井和我,需要一场暴风雨来冲刷、灌注,然后才能滋润鲜活。
在声色日渐沉寂的秋光里渴望一场雨,这是一个简单的欲望。欲望这东西是人之本性,有未必不好,没有未必就好。保持适度的欲望,人的眼里才会有光,人心是活的,血是热的,日子才是有滋味的。
晚餐过后,倚窗了望。眼前的天空,乌云益发厚了,海潮一样不断奔涌、四溢。风,挟带着湿润的雾气与呛鼻的灰尘味扑面而来,一路撩乱了云,缭乱了河岸的柳条与我长长短短的碎发。风带着雨的秘语穿透我的胸膛,吹向那些远远近近的枯井以及不可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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