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屋子里走出去,像掩埋许久的一粒尘,来到了外面的世界,看见外面活着的树,活着的路,活着的人,活着的汽车,活着的天空,活着的商店、饭店,活着的加油站,活着的电线杆,干枯的手伸向天,像要表达什么。在这里,所有活着的,一个个都在呼吸着,喘息着。
在这里,什么都是活着的,就好像只有我死去过,从另一个来。活着是因为没有死去,活着是因为活着的人活着,活着的人看到活着的一切。我作为一粒尘活着,看见我所能看见的。
看见一个中学生,他骑着自行车往校门口赶去,我看见他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看见他卖力地骑车,就想成长是一件沉重的事,我已经有过这样的沉重了,现在也还沉重着,在沉重没有结束之前,就只有继续沉重,直到结束。成长是一件沉重的事,这个我早就知道,但我不对他说出,每个人的沉重似乎都有所不同,但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共通的,是能够以语言来表达和传递的。
没有轻松的活着,活着就是一件沉重的事。你可以选择离开,可以厌倦这个尘世,但你既然走到这个世界上,既然选择让自己活着,那你就不能够逃避,你也逃避不了。我看着这里活着的一切,它们以自己的姿势和方式活着。我也在以自己的姿势和方式活着,即使是一粒尘,来到这世上,活着就要有它的一个位置。它在它的位置上活着,经受它所要经受的一切。电线杆就是这样站着的,虽然它会布满一身的尘土。汽车就是这样满大街跑着的,就像一个个甲壳虫没头没脑地胡乱窜去。建筑是一个个冷血动物,它们不会说话,几十年来它们又像是在说了许多。立交桥四通八达,就像一根根筋络,让这个城市的血液贯通,彰显着一个城市所具有的活力。一个个售楼部意味着这个城市又多出一个个住宅区来,人们在此进出,怀抱着希望,也背负了债务。
活在这里的人,其实都是很沉重的,即使在灯红酒绿中的寻欢作乐者,那内心的空虚和荒芜也不是简单的刺激就能填补了的,一时的满足意味着更大的不满足,他因此会在欲望中让自己慢慢死去。这个城市还有什么不能实现的呢?它拥有一切,但并不是谁都能实现一切,就如同我一个卑微渺小的愿望,几十年来都未能实现。回顾以往,我像是付出了很大努力,又像是什么都没付出,停留在原地,时光中停滞不前,让自己渐渐风干,直到成为一粒尘。
一粒尘也有梦,只是在一个庞大的城市面前,它的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活着的才能出现在这里,活着的你用你的眼睛看到活着的一切,也包括看见你的梦想。无论有多么负重的时刻,你都不曾忘记自己的梦想,这是你所坚持的一点。
我像掩埋许久的一粒尘,在自己的梦想中醒来,出门来到外面的世界,看看这个外面的世界是怎样活着,看看那装满一马车西瓜的老汉是如何卖着他的西瓜,他不吆喝,西瓜就在那儿摆着,吆喝什么呢。纸牌上写着,新到的山东西瓜,1。5元1斤。我看到公交站牌下在候车的男女,我看见天空的太阳把这个城市晒得很干燥,站牌下看不到阴影。我看到赤膊的汉子走着,肩上扛着一卷装修材料,他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汗味。路上跑着的汽车就像不死的鱼,因为干燥也在喘着粗气。我听到这个城市因为干燥而在喘息,发出一种浊重的气息,空气里因此飘浮着一股尘土味。
这里的一切都在活着,东门的修车摊还在那里摆着,修车的不停地忙碌着,仿佛有着他永远干不完的活。轻盈的少女裸露着一截白腿,相似的腿看多了也能让你没了感觉,那藕根似的腿就是一个个藕根。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新鲜而有味道的呢?想起一条河,在城边的河,应该去到那里看看,那里的空气应该是湿润的吧,天空也有点不一样,但想归想,我现在还是不会到那里去的。
街边的门市在张着嘴,等你进入,它有着一口要吞了你的架势,把你口袋里的钱包洗干,让你买回一堆没用的东西。收烂货的平车坚定地走在路上,不急不燥,底气十足,等着有一天你手中的商品堆积在上面,它有这样的自信。
看见一辆120救护车鸣笛疾驰,这不禁让我担心,车上的病人怎么样了?医院,死亡,距离总是这么近,近的一下子就能让你把它们联想到。而生命总是这样短促,今天还好好的呢,明天就可能没有了。世事难料,人生更难料,命运很诡谲。
这个城市为你安排好一切,吃喝拉撒,婚丧嫁娶,从出生到死亡,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包括你的死去,几个花圈一摆,送葬的车开道,烟筒里冒一把烟,就把你这一辈子交待了。在杳杳天空中,你那一点实现或没实现的梦想又算的了什么呢。有一天我将离去,离开这个世界,作为一粒尘离开,我并不恐惧离开,我把离开看做是一种解脱和完成。你没有完成的,死亡为你完成了,你没有实现的,死亡为你实现了。我并不要在这里歌唱死亡,只是要说死亡是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不可逃脱的一个结点。
活着的就在活着,死去的永远死去。你能选择自己活着的姿势和方式,但你能选择自己死去时的姿势和方式吗?我将活着,为我自己,为我的亲人,也为这个世界,虽然说不上我有多么热爱这个世界,但我肯定要把活着当做一件任务来完成。活着,活着我的活着。
活着还有什么呢?除了梦想,除了没有实现的欲望,活着或许还有别的一点意义和追求,把活着好好活着,把活着当做一种安慰,一种回报。回报什么?回报即将到来的死亡。
我清晰地记得,当我走出苦闷的屋子,寻找外面活着的一世界时,我有一种从睡梦中醒来的感觉,在脚步的轻飘茫然里,我有了一种在虚空中的感觉,仿佛我就是一粒尘,在这世上飘着。而这世上的每一个活着,其实也都是一粒尘,只不过是以各自不同的姿势和方式在飘着。那站着不动的,只不过是飘的静止。
谁能想到,一粒带着自己梦的尘,它有着自己梦的颜色和气味,飘浮在这个世界上,为这个世界保留了一点梦的叹息。就因为它活着,就因为它要这样活着。你能够把这一粒尘与那一粒尘区别开来吗?人是很容易就让自己平庸的啊。我希望在众多的尘埃中,一眼就能看见我自己,那就是我。因为我是太熟悉它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将完成一粒尘所要完成的,完成我所要完成的。
活着的我,带着我活着的梦想,本来我已经忘却了自己的梦想,以为它就像条鱼,已经被岁月之水搁浅在河滩上,在干涸的河滩上已经死了,张着空洞的嘴,以那死去的鱼眼呆望着天空。不要以为岁月是多情的,岁月从来就是无情的,有情的只是站在岸上的你自己。本来我以为自己已经被梦想抛弃了,但在最后一刻还是想到了曾经的梦想,只要我活着,只要我想到它,那梦想就不死。活着的我还有着一个活着的梦想,那梦想也在大地上,天空下,呼吸着,喘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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