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 蚁
时间:2012-01-16 18:26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李家淳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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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所谓家园 在一棵大树下,有一个蚁巢。 稚童无知,捧来溪水灌入巢穴。像一个遭遇外敌突袭的国度,顷刻间,蚁群陷入动乱。在被淹的出口处,蚂蚁呈难民状四处流散。骚乱过后,地上凋零着一些断肢残腿那些痉挛的细长触角,扩大着灾难的倍率蚂蚁部落似乎经历
一、所谓家园
在一棵大树下,有一个蚁巢。
稚童无知,捧来溪水灌入巢穴。像一个遭遇外敌突袭的国度,顷刻间,蚁群陷入动乱。在被淹的出口处,蚂蚁呈难民状四处流散。骚乱过后,地上凋零着一些断肢残腿——那些痉挛的细长触角,扩大着灾难的倍率——蚂蚁部落似乎经历着行将毁灭的历史。
即使如此,在逃难的队伍里,有几只反常的蚂蚁。它们缓缓爬行,一步一回首,最后折返身体,伏在水淹的家门边,不像告别,倒像是默哀和检讨。从簇拥在一起的情形看起来,中间腹部肥大、触角粗短的那只,大抵是蚁后;而相随在它身前身后的另外几只,身形小巧而头部较大、上颚发达,是那种卫兵模样的身份。这种蚂蚁,书上说是“兵蚁”。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工蚁”,形体同样瘦小,善奔走,日常职责是建造和扩大巢穴、采集食物、饲喂幼蚁及蚁后等。当一场灾难降临头上时,我们看到“兵蚁”的忠诚,而那些夺路而逃的,无疑就是数量众多的“工蚁”了,是蚂蚁部落的老百姓。
时间过去很久,“蚁后”和“工蚁”一直守在被毁坏的巢穴外。我们无法获知其中隐藏的秘密,或许,它们像废墟上的国王和将领,正在作出种种复兴和重建的打算吧。那些原本逃窜出去的蚂蚁,此刻开始顺原路返回,慢慢集结在“蚁后”周围,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一个拆散不了的部落。
事实上,在孤独的环境里,蚂蚁根本不能存活。命运一旦孤苦伶仃,它们就会不吃不喝,很快死亡。依靠群体的力量生存下去,是蚂蚁自身的本能,一套神秘的信息沟通系统,将部落成员紧紧地维系在一起。所以,尽管渺小,它们的群聚方式和坚韧的性格,总能让蚂蚁们在灾难中克服困境,重新在废墟上建造一座家园,并采集食物、生儿育女。
第二天,就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似的。在头天被水淹过的洞穴一侧,一个新的蚁穴已然建好,洞口,几只小蚂蚁正在贼头贼脑地探身出来。撒下几粒饼干屑,只见它用“爪子”推推食物,又趴在上面嗅嗅,待确定清楚了,便飞快地往洞内跑。不一会儿,一队蚂蚁蜂拥而出,将食物团团围住,它们抬着那些食物,迈着款款碎步,收工回营了。
——一场盛宴,正在它们眼前铺开。
不知蚂蚁们是否需要睡眠,按理说,万物同源。它既要吃东西,其他的需要和欲望自是免不了的,比如做爱、喝水、打架、争地盘、唱歌或者叹息。我怀疑蚂蚁们没有时间概念,活着的过程就是它们的时间履历。什么白天和晚上,或者刮风下雨出太阳,什么树木发芽落叶飘零,甚至人类的诸多新闻事件,它们都是无暇关注的。生存下去,这是蚂蚁们唯一但是永恒的主题。
小时候在老家,常见这些小蚂蚁们列队穿过阶沿,往泥巢潜行;有时候,在某片沙地上,看见它们笨拙地攀爬向上,野风一起,沙粒一卷,霎时,便踪影全无。“红蚂蚁”,我们惊呼一声,像呼喊溺水者。几只小手,本来还在捏沙土做小房子玩,那一刻都为蚂蚁的去向而牵挂。“看,红蚂蚁!”又是一声惊呼,声音是喜悦的——那小东西竟然很快从沙土中拱出身体,摇摇晃晃地顺着原来的方向蠕动着。
昆虫学家计算过,如果没有外力侵害,蚁巢可在一个地方生长一年。那么,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第二年见到的蚂蚁,或许不是前一年的蚂蚁了。先前的已经搬迁,或者已经是蚂蚁的下一代子民。谁知道呢,它们体若尘泥,形貌相似,人的肉眼辨认不了。顶多在搬家时,会惊动左邻右舍,过后去向如何,视乎它们自己的命运。
爬上海拔800米的迈田迳时,我已经浑身透汗,脚底酥软如踩了棉絮。我空手而行,身上不带一物,在狭窄的山路上走得气喘吁吁,这使我暗暗地佩服挑着重物走在前头的迈田迳人。他们世代住在山上,男人负责开荒种地、伐薪烧炭,女人采摘山货、编织扫帚和操持家务,唯一目的就是繁衍生息。
从我所居住的小松街北行三十里,先是乡道,再是田间小路。然后,路面变得崎岖不平,行走速度慢了下来——连绵起伏的山峦在云雾中隐现,空气新鲜和湿润,冷清和孤寂逐渐袭来。当爬完五道山岭之后,在密林里,山路遽然下转,像一条带子往谷底弯曲延伸。青苔覆盖在石阶上。蜥蜴和千脚虫横卧在路中间。偶尔会有一条小蛇从草丛里窜出,又迅疾隐没。无名鸟发出几声怪叫,树林里传来秋蝉嘶哑的嗓音。远处的涧底有“沙沙”之声响起,正在凝神,山里人说是有野猪出没。估摸着快要转入天荒地老的时候,几间木头和泥巴垒成的屋子隐在树林深处。房子依山傍溪,随地势局促倚立。屋瓦黑亮如烧炭人的脸,黄泥的墙身几经风蚀,像一个老者的暮年。屋檐下堆放着劈柴、农具,牛圈在住屋的西侧。屋内光线较暗,所有的家具都是竹木制成的,山墙被煤油灯的烟火熏得漆黑。除了一头牛,看不到任何家养的禽畜。
“黄鼠狼和野猪半夜都来,养不了。”瞎了一只左眼的贤明对我说。他的眼睛是被铳打伤的——那时候他还是二十来岁,常常结伴去后山打猎,结果晚上被邻村人当成了野猪。他在黑夜中忍住剧痛,挣扎着爬回家里。“啊啊啊”,他干号着躺在担架上,那眼里没有泪水,只有血水冒出。等送到山下的卫生院时,他差点死在血泊中。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一个多月,“哼哼哼”,他每天呻吟着。身上痛,心里更痛——住院费花了两年的收入,比剜肉还难受。从此,他睁着一只眼睛看世界——世界在他那里原本就很狭窄,现在更是残缺不全了。
“山里人最大的享受就是去街上赶集,累是累点,卖了东西可以吃餐好的,手头也宽裕些。”他说起去小松街赶集时的情形,半只眼睛闭了起来,像麻醉了一样。我卷了一筒山里的烟丝,吸进嘴里又苦又涩。
每逢赶集,山里人总要挑了东西下山来。男人肩头不是驮着毛竹,就是挑着木炭,衣服上满是烟火色,落满炭屑,那脸也是黑黑的,只露出两只白眼仁;个别后生却和老一辈的不同,他们会趴在溪边将脸面洗干净,摸出随身带的木梳子,将长头发梳出漂亮的分头,三七开。他们担子上挂着的黑皮革背包内,还装了一身干净衣服,快到街上时,便躲到僻静处,换下那身脏衣服,像模像样地穿过街上琳琅满目的摊子,往竹木市场走去。因为日照少,喝的水质也好,女人脸子很白,透出红色,衣服也光鲜。惹得街上的浮皮浪子死命地追着看,挑了扫帚的女子于是脸红得更加厉害,低了脑袋从人群里挣脱出去。集市是下午开始散去的,卖完山货,这些人肩上都不空着,化肥、农具、日用品,担子不比来时轻。等到他们翻上山岭,转回家里时,天色已经擦黑了。“没人空着手回家,只有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才会那样。”他们说。
在山里,时间过得极慢,却有清晰的走向。每一天,每一季,每一年,从树叶、草色、动物们那里,可以获得时间的信息,生活框定了它固有的节奏。种着极少的薄地,靠山吃山。乐趣并不缺乏,在新鲜的气息中上山、入涧、下地、回屋,和野兽斗法,也被蛇虫所伤。日子简单、粗糙,有一丝土腥味、汗味。晚饭都是天黑后摆上木桌的,男人喝自己酿的谷烧酒,喝到半酣,哼一下野曲子,哥啊妹的。唱歌的哥哥看自家女人掩嘴窃笑,便扳过那软软的身子,“呜呜呜”,灶鸡被惊吓,一律噤声,只剩下山野的静谧了。天亮时干活,天黑时睡觉或者做一场山里人自己的“爱”,他们说“那事”。一代代,没有什么改变。有时赶集,男女结伴奢侈地看场电影,便从那好看的画面里学习些普通话,回来学舌一通,惹得听者“咯咯咯”地笑。在山里,读书走进城市的人凤毛麟角。到贤明这一代,迈田迳也有上百年历史了,1983年出了一个军校生,小村并没有更多的激动。那后生拣了几件粗布衣,平静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的岳母是那一带的接生员。山里人生孩子,和山里那些动物相差不大。怀孕十月,一旦要生了,男人便下山,恭敬地请岳母去接生。有时没有算好日子,来不及请了,男人自己充当接生婆,把脐带随意地剪断,用热水清洗一下婴儿,女人喝杯红糖水,躺几天,就又下地干活。一天半夜,山里某男子敲岳母家门,说自己老婆要生了,躺在床上几天,疼得半死。岳母惊醒中责怪他来得太迟,两人打着电筒和火把匆匆上路。到那家里一看,羊水早就破了,只是胎儿没有出来,母亲已经气息奄奄。幸好岳母经验老到,下半夜时生了,却是个“葡萄胎”(怪胎),那男人蹲在屋里,很气馁的样子,女人则虚弱地趴在被窝里流泪。岳母收拾了一下,动身下山。电筒在半道上没了电池,结果,一条眼镜蛇在岳母小腿上咬了一口。要不是临镇老蛇医的草药好,岳母的命也赔了进去。事后,山里人说那家生怪胎是不吉利的事,难怪半夜路上有蛇咬人。山里人信命信神,把自己的一生交给神去差遣——往往是一棵树或者一块石头,成为他们的精神归属,为此甘愿俯身膜拜。“我们的命贱得很,和山上那些鸟兽树木没有什么两样的,有时候比几只蚂蚁还贱。”1983年9月的那个夜晚,喝过谷烧酒的贤明说。他的一只眼睛露出白眼仁,另一只眼睛在煤油灯下浑浊不清。
2007年12月,我刚从外地回小松街,贤明便来看我。迈田迳人已经全部迁到了小松街,后代们几乎全部外出打工,田地荒落,山上的树木被毁得支离破碎。留下几间老房子,孩子们都不愿回去。最先的一家搬走后,第二家、第三家……全村9户都在一年内下了山。迈田迳的山道上,蒿草遮天蔽日地生长着,每到夜晚,村子陷入死一样的沉寂。“那里毕竟住了大半辈子,房子都还在,这街上住久了,闷。除了孩子打工寄回一些钱,我们做生意又外行,租点街上人的地种,不划算。我还是时常回去山里,路都快找不到了,哎,看到那些老房子没人住,心里惶惶的,他们肯定是不回去了。日子都丢光了哟!”贤明讷讷地和我絮叨着,那只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地面。地上,几只蚂蚁正大摇大摆地爬过他的脚背,往墙根列队而去。一种村庄史开始尘封,而另一种生活史正在重建,我们深处其中,遭逢着所有的幸福和忧伤。
二、野地上的微点
蚂蚁们驮着食物,目标清晰地走在野地上,它们是一个个微点。这样的微点在大地上随处可见。蚂蚁行走的速度缓慢、艰难而坚定,这倒是与人的处境有几分相似。
那时候,我住在一个名叫小松的临镇村落,距离细东的老家下岽村六十里路。与他家相比,我算是住在平坦地方的人,他们那里和迈田迳一样,也是山里。
细东说:“从和尚田到下岽有十余里,隔着几个山峰。下岽村有一间碾米房和瓦、梁、檩子、禾桶,可我不能回去。从走出下岽那天起,我就晓得,不能回去,累死都要在和尚田扎根。”1981年4月,因为一起别人作案的偷盗事件,县中保卫人员把他从被窝里揪起来,当夜驱逐出校门。那天后半夜,他既不能回家,也没地方可去,只身背着一个木箱子,在漆黑中来到了学校围墙外的赣背村,被好心人收留在一间废弃的仓库内。从那天开始,一直到1983年6月结束,寄身在这间堆放稻草的黑暗仓库里,他被世界遗忘。
现在的学校生活早就面目一新,而在那种年头,细东的经历和《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何其相似?细节上,甚至曲折和艰辛得多。1980年7月之前,他在县高中就读,结果高考时落榜。按理,他可以复读。可是,他的老家下岽村,恰恰是全县最为闭塞、偏僻和贫穷的地方,一个依靠人挑肩背的山窝子,即使在县域版图上,你也找不出它的痕迹。要是抬腿走小半天,翻过一道关隘便是邻省,而到本县县城却要翻山越岭走上大半天。那里山高水冷,土地贫瘠,生活的困窘无法想象得出。这样的出生地,注定了他的父辈们日子不好过。供完高中已属不易,何况复读?偏偏细东的父亲是个暴躁、冷酷的人。从小起,细东和他的兄弟们就活在父亲这个“活阎罗”的噩梦当中,战战兢兢地度过了童年、少年时代。
“我全部的渴望就是逃离下岽,逃离父亲的阴影,没想到要走过濒临死亡的道路。”他这样叙说自己落榜后的经历。落榜以后,他没有回去,辗转央求亲戚去了乡里的高中补习。因为学校不开文科补习班,自学一年后,他再次落榜。一边是觉得尽了义务,既然考不上,巴不得多出一个劳力,另一边是只想逃离,事情变得诡异和危险了。
1982年9月,为了躲避家里的追问,他跑到县中弄了一份考卷,自己做题自己打分,骗取了家里的信任,得以继续“去县中补习”。事实上,去县中补习,是需要一个分数档次的,他的第二次高考成绩并没有达到补习分数线。幸好那一年,他的弟弟考入了县中。自1982年9月开始,家里以为他名正言顺地在县中补习,学校却多了个“黑名单”。他寄住在弟弟铺位,每天依靠自学和旁听,试图再次参加高考。这样偷偷摸摸的学校生活自然无法长久。有人举报,学校保卫处把他当做小偷驱逐出校外。他的突然失踪,被懵懂的弟弟告给家里,于是在赣北那间仓库里,家里赶来的长兄们终于看见了真相。
“好吃懒做的角色!父亲最终下了这个定义并断绝了一切生活来源。”他说。那一年,我也在县中读书,后来才认识了这个独自流荡在校外的“同学”。在赣北村,他像个游魂,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找吃的,活下去是最大希望。在此之前的高中生活阶段,因为家里规定每周只有五斤大米,他不仅跑到食堂的水沟里捡过剩饭,也向路边摆摊的老婆婆讨要过米馃,常常饿得头昏眼花。几年内,欠了同学几十斤饭票,身体本来就单薄,且患了尿遗症。物质的一贫如洗和精神上的自感耻辱折磨着每一个日夜。到1983年6月,再次熬了一年多,预考中他还是以低分失去了高考资格。
“那几年,我饿得半死。没地方读书,我徒步去电影院、图书馆,有一次饿得把书也撕得粉碎……”说完这段经历后,他舒了口气,继续讲述着后面的事,“后来,实在走投无路,我跑去柳家庄挖锡矿,钻矿洞。几个月下来,一分钱也没赚到,命倒是差点丢在矿洞里。就在绝望时,山下传来了乡里招聘民办教师的消息。我想,先做教师,再图谋跳出那个山旮旯。最后,我考了全乡第一名,被分配到和尚田村小。一个猪栏改建的教室,学生不到三十人,但是,和尚田距离县城更近,地方也更敞亮、平缓了,比下岽好了许多。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离开下岽,所以,为了在和尚田扎根,我决定盖房子,当然就得从老山窝子里往外搬木料和家什了。”
我没有去过下岽村,但是细东住过的那些地方我是清楚的。山虽然高,草木却稀疏。多年的砍伐毁坏了山地资源,变成一方穷山恶水。为了建房,他把一块石头、一片瓦、一根檩条慢慢累积着。几年时间,从下岽村到和尚田这十几里山路上,他一趟趟地驮着那些重物,硬是踩出了一条山间小路。因为户口等诸多原因,房子最后没有建起来,那些辛苦驮来的木料,二年后又被他用身体移到了另一个村庄,他并没有在和尚田扎下根来,而是被命运拖拽到了另一个名叫吉东井的小村。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女子,两人在一贫如洗时结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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