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的海水冲刷着曼妙的海岸线,年复一年,像天空最深情的眼波一样,拥有一切难以言说的深邃和瞬息万变。这片浩瀚的水孕育了生机勃勃的地球,养育了世界上很大一部分生物。他们中的一些,拥有唯有神才能想象得到的神奇特性。 这其中不得不提到的,就是珍珠贝了。
进化如何使它们拥有如此卓着的魔力,谁也不得而知。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撬开它肌肤羞涩的遮掩,把它深藏在怀中的点点柔光摘取,陈列在我们称许艳羡的炽热目光下。或是将它们加工成戒指、项链、耳坠,或者有更舍得花大手笔的,干脆把它们串联一道,结成罗衣,珠帘。淡雅的光,从来不耀眼的,涣散着迷离的魅色,如同星空中永世不灭的信仰,映照着人们幸福的脸庞。
于是,在珍珠的衬托下得到了幸福感的人们也很容易忘记了,那美丽的痛苦由来——那些搁浅在它们心口挥之不去的,有棱有角的沙粒。
琦君在《泪水和珍珠》一文中,将人生经历诸般磨砺后落下的,那以真心浅尝人世的冷暖后流下的痛苦的泪水,比作珍珠。那一颗颗圆润的,在贝类与痛苦的抗争中经久凝化作的饱满的舍利,天使的眼泪。这个比喻真正是美的。
可是,在我们赞许了眼泪和珍珠的光滑后,我们却忽略那光鲜背后蕴藏着的本初。正如珍珠圆润的表面之下,那被珠蚌分泌出来,用来隔绝记忆的碳酸钙层层包裹的中心,那粒朴拙而不羁的沙砾静静躺着,直到包裹它的那粒鲜见的奇珍被分解在氧化还原反应里,它也仍不会被时间所倾损。
着名漫画家丰子恺居士在他的着作《缘缘堂随笔》中,写到了他那些富于童趣的画作们的构思由来——他的儿女,天真活泼的安琪儿,不染凡尘的心,给他的世界,还有整个世界带来的快乐。他一心要为他们把那些质朴而纯粹的时刻画下,好让后来的他们记得这他们拥有过的这黄金般的年纪。然而他写到这时,又往往哀叹,怕儿女们真体味到这童年的好处时,早已经到了一个懂得了一切,和自己一样充满了成人的伪饰的年岁。在了悟佛学的居士眼中,即使是诚心的参禅,都无法再往复孩童时代那心中万事澄明的境地。于童心,他无尽地赞美,因知是每人都必经的年代;也无尽地惋惜,因知每个人都必将离开它去。
孩子原本对于俗世是没有什么防备的,他们用懵懂的眼睛滤过这个世界,把所有成人们刻意维系的规则忽略。孩童时的子恺居士和一个做工的孩子是好友,鲁迅少时也与闰土引为莫逆。在孩子的眼中,没有高低贵贱,没有雅俗尊卑,所有被他们称道的向往,都只是快乐,无拘无束的快乐而已。那时的我们,犹如一颗颗在风中、在水中淘出的沙粒,浑然天成,每一道纹理、每一个棱角都没有矫揉造作的痕迹,流露着自然的芬芳和形状。
只是,看似坚强的成人世界,却和蚌的肌肉一般柔嫩。一但把那些粗糙的沙粒投入其中,就仿佛受不起这些惊吓似的,发出不安的蠕动,要把他们包裹起来,密闭起来。可是越是要将他们陷入深层,沙粒本身的角质带起的刺痛就越是显着。于是,蚌肉蠕动着,开始分泌出各种叫做“规矩”的溶液,要把沙粒的棱角包藏起来。
在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的生活比一些归隐山林的狂生还要洒脱许多。他们打心眼里鄙夷的那套他们想要逃离的应酬,在我们心中却全然都是没有的。不仅是人世的这一套,天地自然的那一套在我们看来也不过尔尔。我们想要放风筝到月亮上,把太阳摘下来吹凉。犹记得小时候,家里换了日光灯,那不同以往的明亮让我很是兴奋。我在新换的花床单上打滚,想象着自己在一片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戏耍;或者有时把蓝色的被子铺开,然后坐在枕头上当做小船,开始想象一片风平浪静荡漾着微澜的海面……这些这些,纵使是自恃想象力尚可的我,回忆起来也依旧要汗颜。
然而我们那时是那样胆怯,总惊心于家长和老师的冷眼和批评,又太喜欢听信大人敷衍的夸奖。我们由此知道怎样变得懂事,怎样做才算乖巧。再后来,我们会主动去做一切能够得到表扬的事情,并以此为荣。一颗颗珍珠,于是诞生了。
并且形成的过程并不以隐没了棱角为止。珍珠长得越大,蚌肉就越觉得不适,分泌的珍珠质也必越多。这就好比,当我们越发了解了周遭的规矩后,却会发现还有更多我们没有习得的规矩。我们轻叹一声,被迎面而来的越来越多的劈头盖脸蒙住五官,蒙住属于自己的知觉。待到人生的最后,原本那些独一无二的沙粒,都已变成了一颗颗相去不远的珍珠,被华丽覆盖,拥有着圆滑的外表。每一颗,都散发着温吞的光。
偶尔得闲,看着居士画上那孩子似的风趣,我往往能够会心一笑。只可惜正如居士所言,处在当时的我们并不能以那些全真的流露为贵,只有当我们经历过成人的种种束约后,才会把那曾无拘无束的自然当做被我们遗弃的禀赋默默怀念。
那也只是能够怀念罢了。即使我们还将那份心意藏在某处,我们又怎么能重新拾起呢?
也许等到老了罢,等到看破的那一天。等到所有规矩都被昏昏欲睡的头脑遗忘,只剩下孙儿孙女爬上爬下闹腾声音响起在老背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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