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的时候,像是被谁搡了一把,树木显得极为惊厥,动了一下,就有了鸟叫和湿漉漉的光影。
瓦面上的青灰比秋霜消失得更快,阳光层叠在一起,这种积攒的厚度给大地腾出了巨大的空间:自然界有意识的接纳了许多陌生的附着物,包括乡间淡淡的轻烟和迟疑的余晖。冬天消失的时候不是一点点一点点的隐匿或是从我们的眼前死去,我们过多的感受春天的暖色而没经历一个冬天怎么悲壮从容的结束自己的行程,一丝痕迹都找不到,像我们搬进了新居,旧房浑然倒塌的声响正是代替迫不及待的新房装修,哪怕旧宅里的一页瓦砾都要彻底从眼前消失,似乎有碍我们的生活。
我仔细观察过一个冬天的行走路线。冬天没有乖戾,没有矫情,步履率真坚实,面容一向冷峻,呈思考状。冬天没有一丝走累的极限,没有春天的多变表情和倦怠任性。冬天一身背负着巨大的责任,像一个老人带领别人的婴孩,捧着哄着,偶尔耍赖了,老人会使出浑身解数,剥开衣襟,能看到她一根根肋骨,塌陷的双乳,皱褶的肌肤,满头银丝缕缕,整个身子的温度都被调皮的孩子汲取了。
冬天到来的时候我喜欢坐在屋子里静静听风声,那些声音是土地沉睡时呼吸的声响,形似麦浪拍打汗水发出来的喜悦。屋子里除了钟声一滴滴碾过我的呼吸,遮掩我一点点颤栗的身子之外,屋外的阳光蜜蜂一样在墙壁缝里垒窝,它们偶尔只是碰及我的玻璃,小小的爪子轻盈飘逸,玻璃上留下它们飞翔的姿势,影影灼灼,是一些温暖的魅影。有时候我惧怕这些温暖,它会代替我身子里的温暖,更过的时候它把我身边的人带走,确切说是夺走。
就有这么个人悄悄地走的。
一个冬天他赶着自己的羊,天地间茫然的羊群渲染着单调的村庄,他像一个花匠,一身蓝盈盈的外套羊皮大衣让试图撒野的羝羊望而却步。羊群习惯闻嗅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仿佛是它们同类的体香。他的羊皮大衣成了羊群最恐惧的招魂幡,羊皮大衣里面,羊群清晰的知道,有它们祖父祖父一辈的魂灵跟随着这个老头,老头每一个眼色都是它们幸福或者灾难的兆头,包括在它们身上解恨的鞭痕。
他和冬天依偎在一起,弓着腰的芨芨草和他一样煎受寒气的针刺。他给冬天一把火,冬天随时回敬他一件贴心的小棉袄。惬意的时候,他掏出一根烟,慢慢点上,一片茫然失措的样子。他珍惜这个冬天的枯草,羊群不断分娩,不断扩大他幸福的圈子。他是矛盾的,他期望冬天更加漫长。漫长的冬天会给他的羊群积蓄体膘的机会,村庄属于他和羊群的。村子里的人不怕羊群践踏自家的庄稼,他的羊群走过的地方来年会有马齿苋早早露头,紫花苜蓿蹲在田埂间拍着小手,农家人此时的菜肴丰富不少。他又怕冬天太长了,屋子里寒气压抑着他,他心里会憋得慌。他期待羊群快些进入立夏的日子,剪下的羊毛大堆大堆,他心里稳稳的将日子彻底兑换,一种莫大的幸福和愉悦会很快占据他的低沉。他身上的这件羊皮大衣面子也实在破旧了,环绕在他心间的唯一希望似乎就那么近。
但真正春天来临的时候,温暖的气候夹杂着他的哮喘,阳光照耀的地方,他哮喘最厉害,以至于他弯下腰。他弯下腰的时候,似乎地面上映出他的苍老。他摸摸头发,他觉得冬天还留在他的发间,他要拭擦干净。但加速的哮喘令他双唇发抖、发紫。他使劲直起腰来,摸着炕沿,趴在炕沿上最温暖的地方,冥冥中他梦见了自己的兄弟,尽管兄弟在三十多年前因车祸死了,但兄弟的身影是那样清晰。他又梦见了父亲,矮小的身影,稀疏的胡子,谢了顶的头上,奇怪的有了光环。他又梦见了很多人,都是他眼睁睁看着从身边死去的,有的还是他亲手挖的墓坑。
雪花飘了起来,冬天试着又一次从土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冬天是潜伏在春天里的螨虫,悄悄地骚动,风儿抓着抓着,大地的肌肤不痒了,一片汪洋或者浸渍潮湿的伤痕渐渐蔓延过来。他紧闭着眼睛,仍旧趴在炕沿上,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他手捂着胸腔,死在自家的小屋里。
杏花上落满了片片雪花,透过光线,鲜艳处分明是一滴浑浊的血,像是指尖被刺了一下。
他一生有过女人,有一个儿子。据说,他还有一段传奇的历史,早年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他还有一个军功章。当地政府查悉:他的确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但是逃兵,原籍安徽。那年,他老婆知道此事后就背离他而去,远走新疆某地。
他的葬礼很简单,按习惯死人要在家里的上房搁置三天或者五天。当把他死亡的消息带给远嫁他乡的女儿(女儿是刚刚过完满月就领养过来的)时,他的女儿显得很平静,说自己农忙,好久没看老人家了,既然下世了就让庄子里的人说了算,怎么个安葬法就由着大家办。
大伙儿逐次分工,买纸、打穴、杀羊宰鸡,赶在落日之前我们把他的尸体已经安放到稳处。此时,一抹夕阳照在他的院墙上迟迟不肯离去,就像早上宰杀他的那只大羝羊,挣扎着,吐着粗气,身子在原地画了一个弧线,弧线上的每一点都排列着他的一只只羊,而后这些痕迹又被他的这只羊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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