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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教师吟

时间:2010-04-01 22:45 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张行健 点击:
在乡村一排排简陋的平房里,在山区一眼眼破旧的窑洞里,那一方方用砖块垒起来用石片砌起来叫做讲台的五尺之地上,站立走动着一个个高低胖瘦不一相貌神态各异但衣着与气质大抵相同的你。未曾认真梳理的头发没有乌黑的光泽,不见发蜡的油亮,就如同你责任田,

在乡村一排排简陋的平房里,在山区一眼眼破旧的窑洞里,那一方方用砖块垒起来用石片砌起来叫做讲台的五尺之地上,站立走动着一个个高低胖瘦不一相貌神态各异但衣着与气质大抵相同的你。未曾认真梳理的头发没有乌黑的光泽,不见发蜡的油亮,就如同你责任田,田边地垅上的那一撮撮一丛丛水分不足营养不良的枯草儿,带着土粒沾着草屑瑟瑟地抖动在你的硕大或干瘪的脑袋上。衣服是早已过时的涤卡中山装,四个衣袋和五个纽扣儿此刻分外周正地悬吊和紧扣着,迎合了这课堂气氛的庄严;两杆钢笔齐齐地插在衣袋上,闪闪的笔帽表明着不同于乡人的身份;宽大的裤腿早已辨不清灰黑或深蓝,腿弯处皱皱巴巴尤如主人多皱的脸,泥点和草汁的污迹星星一般点缀其上。裤腿一只直着,而另一只高挽,使人想到你刚刚浇过地刚刚间过苗儿,田土的泥腥和庄禾的草香味便从一长一短的裤腿间弥荡开来。一双笨拙而结实的千层底鞋套在你赤裸的双脚上,它是你笨拙而结实的婆娘的杰作。穿着这双谈不上漂亮但非常实惠的大土鞋,你奔走在家庭和学校,家庭和田土,学校和田土之间,清脆的校园铃声牵拽着它,你便沉稳地站在讲台上,深情而专注地向一群山乡孩童传授着周而复始的人生启蒙;田野里嘣嘣疯长的庄禾召唤着它,你便匆忙地钻进那五亩赖以生存的田土里,悉心而谨慎地对每一垅每一株禾苗们进行着千篇一律的机械劳作……你就这样别着钢笔穿着土鞋奔走在阳光之下土坡之上,在岁月的风尘里奔走成独具特色的民办教员的生活之路。?

你可能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你一两年前曾在乡办中学或县城中学里完成了你的高中学业。你的作文多次被贴堂曾有一两篇在有关报刊上公开发表过;你的数学或化学也曾在某次奥林匹克竞赛中拿过名次的。作为一个优秀生的你,竟因几分之差品尝了名落孙山的滋味,只要再复读一年,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像你的同学一样,叩开遥远而堂皇的大学之门,开始令同龄人艳羡的天之骄子的生活。这毕竟是一个美妙的假设和皂泡一般的希望。你有病的老母已卧炕三年,你三十大几的哥哥急需结婚用的万数元钱,你老父弯曲如弓的脊梁驮着家庭重担也驮着你三年高中的债务。复读,明显要在累累债务上再加沉重的砝码。你哭了,你的泪水流成黑七月的瀑布,无情地冲去你美好的憧憬洗出一条实实在在的生活之旅。你也想到了这条旅程的漫长与坎坷,你也料到了走这条旅程的窘迫和卑微。无奈的你还是选择了它。一个农民的儿子既不愿把自己心爱的书本束之高阁自此告别读书生涯而眼下又寻不到一个能发挥自己爱好的职业时,你思虑再三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你加入小城劳务市场的散漫人群中,用给人搬家帮人运送笨重货物赚来的血汗钱买了一条“红塔山”,两瓶低度汾和一包沉甸甸的中草药。你先把草药给了病卧的老母,再提着烟酒在一个黑夜里悄悄送给了联合校长或称作教办主任的,随后在一次笔试一次试讲之后你被录用了。一张简单的表格填过后,你把自己认真填进民办教师的行列里。你的心湖荡漾着幸福的波纹,你毕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职业。条条大道通罗马,你暗暗叮嘱自己,对未来的构想又燃起了自信的火花……?

你不像那些大你许多的民办教师在家里居住,你把学生时代的那床铺盖搬进了简陋的办公室,和公办教师一起住在学校里。早早起床洒扫庭除,在村巷和田野的阡陌上跑步作一套广播体操。你一头洒脱的偏分头发在晨风里扬起来,像玉茭叶高粱穗一样哗哗啦啦响彻在乡野的空旷里。老师——,孩童的第一声呼唤如早春的第一声惊雷,炸响在你青春的胸腔里,作为孩娃的你这样唤别人唤了十余年,倏忽间有别人这样唤你,额上就浸了一层汗珠,你觉得你成了一个大人,一个肩上有了负担有了责任的成年汉子。熬夜备课讲课议课听课评课批阅辅导开会补课家访还要挤出时间翻翻你以前的功课,仔细自修一些教育学心理学和教材教法,熟悉一下全然陌生的布鲁姆布鲁纳和巴班斯基的教育体系。你把自己织进一面紧张的网络里,网络的每一个方格都写满繁忙的字眼。你感到心事不再浩茫情感不再怅惘,一股叫作瓷实的东西充满了你的周身。?

孩童们喜欢听你的讲课正如喜欢你带给乡间村校的清新的风,课上课下你信手拈来把你高中刻骨铭心的历史地理古文知识准确无误地讲出来,讲得深入浅出又左右逢源。你因之受到校长的青睐和同行的好评。在青睐的目光和赞誉的氛围中你愈加珍视你的饭碗。你从未感到这职业的卑微这职业的渺小。?

铃声和童声激溅着淡淡的岁月,清贫与忙碌却遏止不住旺盛的青春。教程之余你把目光深情地投放在那个中师或幼师毕业的小你两三岁的女教师身上。她可能不算漂亮,脸上有一些不该有的黑痣或雀斑;她的身材或许并不苗条,过早的发胖或先天的瘦削使她没有腰围胸围和臀围的界线,平板地上去或一个直线下来。但你喜欢上她了,从心里从灵魂深处。虽同在一校却魂牵梦绕。这样,你有意识地频繁接触她,你和她相互听课,和她谈起你新读的小说;你甚至花半天功夫到镇上的书店买回一本什么书,装得若无其事十分自然地送予她,至于帮她干一些零碎活计如提一桶水冬天里垒一台炉子拉两车子煤更是殷勤地成了家常便饭。你从她的笑容里从她看你的目光里也猜测出她对你有同样的好感同样的情愫。那些日子你顿觉得山青得迷人天蓝得纯净,朴素简陋几近危房的山村小学美丽成你青春岁月的一道风景。?

你的老父却接二连三地托人给你提媒,你热心的邻居三婶四婆五大妈还有亲戚七大姑八大姨不时地引来本村或邻村的姑娘们,参观你家的房舍审视你的相貌探听家底的虚实。村姑们或挑剔或宽容或中意或平淡或热辣辣的眼窝们激不起你的半点情绪博不得你的一丝关注,你甚至和家人和老父老母大发其火,让他们不要多事不要张罗你自个的事情你自个解决。你的老父叹息着默在一旁吸烟,你的老母在房舍一角撩袖揩泪,你的弟妹哥嫂们劝你不要眼高手低要吃馍馍看光景桃花红来杏花白挑花了眼误过这村就没有了这店……?

你抵挡不住青春的熬煎,你忍受不了漫长的等待。当喝下二两北方烧或三两二锅头之后你摊开稿纸鼓起勇气给那个女教师写信,把你的苦恋你的相思你的真情你的一腔的虔诚思念表达得一泻千里淋漓尽致。你毕竟是清醒而聪明的,北方的烈酒没有烧去你的理智,酒精的浓度没有麻醉你的神经。你写到你眼下民办的处境,你再三坦陈二三年后凭借占有的知识和已有水平会得到彻底改观的。你必须这样写,写得明白又含蓄写得谦逊而自信。这样会缩小一个公办和民办的世俗偏见和社会距离……?

那段日子里你看到那姑娘神情的尴尬,她有意避开你火热的追求和探寻的目光。你把这理解为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娇羞,你自信而幸福地期待着一个经典时辰的到来……这时辰终于来了,在一个阴翳的午后或暗雾笼罩的黄昏。你在你办公室兼宿舍的门下意外而惊喜地发现了一封信,看封面正是女教师工整却并不秀丽的字迹。你的心咚咚跳个不住,小心地拆开来急切地读下去……连看两遍后你愣住了,呆立在这个没有阳光的午后或没有月亮的黄昏里。信是极简短的几句,且是匆忙的口吻,她说她年纪尚小还没考虑也不准备考虑这等大事,作为同校同事她希望他们以后依然保持友谊依然一如既往……?

你困惑地寻不出一点答案,你茫然地找不到一点头绪。你以为她在对你进行时间的考验,聪明的姑娘有时会玩这一点小心眼会耍这一套小手段的。稍事忧郁后你的热情未曾减弱,执着专注地投注着情感。?

三五日或七八日之后一个周末下午,你偶然却惊讶地发觉,一个骑了嘉陵摩托的小伙来学校接她,你认识小伙是乡政府的通讯员或是某公司的营业员,或许他是你初中时的同学,没有考上高中而顶替父亲在钢厂上了班,抑或你根本不认识他只有一点你能证明他吃着商品粮有一份或职工或干部的正式职业。?

姑娘看见了你却装着没看见,坐在摩托后座紧抱着小伙腰身把脸笑成一朵舒心的月季花……

那一刻你觉得天旋地转,比高考落榜更强烈十倍地打击着你的心,这时候你才清醒了事情的原委找到了一个浅显的答案。你笑自己是一个自作多情且执迷不悟的可怜虫,你笑自己一个民办教员土得掉渣的土蛤蟆居然不自量力想入非非。你昏睡三天不思茶饭,第四天你红肿着眼窝憔悴着面容去教你的书去下你的地。挑水时你忽然吃了一惊,倒影中的你胡子拉楂,脸子老相,额上居然爬了几条或深或浅的抬头纹。这样,你接受了老父的多次提亲,见了邻居三婶四婆五大妈时也卑谦地几近讨好了。这时候你才知道你成了“困难户”,村里与你同龄的小伙儿姑娘早已成了人父做了人母膝下有两个三个娃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备了八千九千的彩礼,你才在更远的山村说了一个黑干黄瘦的柴禾妞儿……从此你搬回家里去住,清晨的乡间小路上消失了你跑步的身影,村民地道的小平头取代了你曾经潇洒的偏分头……?

你或许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高大也不乏结实。你的脸上常常染了庄禾的油绿常常蹭了粉笔的雪白。乡村学校的教工花名册里能寻到你的尊姓,居民小组的村民登记栏里赫然兀现着你的大名。你的手粗糙而硕大,它握了犁把耕地扶了楼把播种提起茅桶来一手一只不用担子就能朝地里运粪;它抓了蘸笔批改捏了钢笔备课运了排笔在村巷的墙壁上刷写标语,拽住调皮捣蛋的孩娃的两只耳朵来便从室内扔到室外。你和你的粗壮的婆娘有不成文的分工,她主内你主外,除了做饭洗衣生养孩子料理家务她还得割猪草买牛料到集镇上卖鸡蛋,推了小车走村串户去卖菜再换回油盐酱醋或一袋子化肥。你在田土里悉心点播完种籽之后又仔细地在讲台上开垦,你觉得教科书上那一枚枚方块字是你的一颗颗优选出来的种籽,蘸着燥热的汗蘸着殷切的血向孩娃们播种的时候也深情地植进你的心田……?

双重身份使你载着双重使命,双重劳作锻造了你粗糙和细腻的双重性情。山脊上吆牛喝驴的粗大嗓门被野风渐渐兜远,课堂里操扬上就回荡起低沉柔韧组合有序的悦人声调。繁重生计磨砺得四十多岁的身心疲惫而麻木,脸子就平板寡淡成无字的黑板;四十多岁的神经又敏感脆薄得像备课的油光白纸,学生孩娃的一个精妙造句和一篇有趣的日记都能将白纸弹拨得翩翩飞动把苍白涂抹成浓墨重彩的亢奋的绚丽。?

你忙碌地蠕动在一张沉重或曰充实的大网里,就没有夏蝉一般聒噪的牢骚,就失去了瀑布一样漫长的空谈。你从未评论自己职业的优劣短长,你从未感到它是太阳下最崇高的职业,也从没感到她下贱到耍猴人的地步。但卑微的表情一直罩满你的脸。当公办们大骂地位低下待遇不公的时候,你默默缩在校园一隅静静倾听或无心去听,你觉得你无资格加入那个漫骂行列,正如你无资格在每月的固定时间去会计处领取公办教师的那份工资。就连地位低下的教师职业你还不是一个正式的啊!?

你四十余岁疲惫的身心常常鼓足劲气在寻找着种种转正的可能,不放过任何一次试探的机会,尽管这机遇罕见这可能性渺茫。终于,在你企盼的心灵几近焦渴的时候,一团儿会洒甘霖的云朵高高地飘浮到了你头顶的蓝天,你争取到了一个考试转正的机会。?

你仅有一个初中文凭或高中肄业,你四十多岁的大脑装满了工作和生活的零碎,记忆力便不如青年人那般鲜活和好使。你觉得这是一次生命和前途的拼搏,就全力以赴投入进去哪怕是误了收秋误了打夏。你艰涩地启开历史的尘封,温习那遥远得接近陌生的功课,在久违的寻觅里唤回记忆的库存。那一段日子你的眼睛红肿着像每年的割麦天,衣服倏然间宽松了许多。你谦虚好学成了一个虔诚的小学生,除了你代的这门课程其他任课老师都成了你请教的先生。你甚至让读初二的女儿辅导你的代数和几何,让读初三的儿子帮你解答物理和化学……

女儿善意地笑你,儿子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责怪,你嗯嗯地笑一笑接纳了儿女们的批评,父亲平素的威严在那一刻里荡然无存……?

考试是在暑假中县城某所中学进行的,你看到了四五百号一试身手的民办同行们,同四五百人相比,那二十个或三十个转正指标显示得微乎其微了。你发现四五百人竟十分惊人地相似,朴素过时几近寒酸的衣服包裹着黑瘦的肌肤,脸庞一色的黝黑是紫外线的格外关照,长长的指甲里洗不去固执的绿痕。更有皱褶满面须发皆苍的老者点缀其间,无奈和卑琐的笑容掩盖了沉重年轮。对于老者,这是最后一个机遇,抓住这次机会,一二年后就该办退休手续了……你的心被一头头灰发和苍凉的谢顶弄得沉重起来,因为你看到了自己实实在在的明天。这中间更多的是中年女性们,正因了是民办,女性们舍去了穿裙子的兴趣也没有了描眉涂唇的资格。慌忙零乱地记两道政治题临阵磨枪地在地下列一个方程式。把紧张惧怯忐忑不安印在一张张饱经劳碌操持没有半点风韵的脸子上。你知道这支女性民办是一支变幻多端最易分化的队伍,你知道这支队伍是一支最不稳定的走马灯的队伍。稍有门路稍有办法者义无反顾地辞了民办,找熟人托关系去镇子上当一个售货员去小城饭店里当一个服务员;稍有几分姿色稍有一些风韵者去嫁一个乡村企业小厂的负责人承包人,去享清福当厂长夫人去作那排场阔气的高楼里慵懒闲居的金屋娇人……没有门路没有姿色的女人们就只好固守校园的民办,忙教务忙家务忙女人家说不清道不完的活计的琐碎。女民办的丈夫如果是公办,那就常常得看着丈夫的脸色行事,陪着小心陪着精力殷勤周到地侍奉丈夫谨慎仔细地巴结孩子;如果女民办的男人是本村农民,那她就常常看不起男人,嫌他粗俗嫌他无能嫌他徒有一身蛮力气光景过不到人前头。除了大嗓门讲课大嗓门吵孩娃还免不了家庭的大嗓门斗嘴,争争吵吵中迎来春夏秋冬忙忙碌碌中送走草青草黄……你不忍心再看一眼你的女民办同行们,一股股怜悯一股股同情紧抓了你的心,尽管你知道这情绪的多余和无聊,又有谁真正地怜悯同情你呢?

你抛开杂念走进了令你心跳让你紧张叫你害怕的考场,静心敛气全力以赴投入这两个不平常的时辰,把多日辛苦多年辛酸写进对得起自己的答卷。你忽然发现你的监考人是你曾经教过的学生,小学或初中阶段为不使他再逃学你打过他两个耳光,不知是耳光的作用或是猛然醒悟的缘故,他以后发奋求学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学,多年后分配到教育局或教研室成了你的顶头上司。你认出他来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扫描到了你,他只是轻轻一瞥便转移了视线,接着用监考人特有的严厉宣布了考场纪律强调了注意事项并宣布了违纪之后的种种处罚。那一刻你的脑袋沉沉地低下来,直到考试结束也没能抬起来。?

两个月的漫长等待已磨钝了你的盼望你的感觉。当发榜之日到来时你还是怀了侥幸存了希冀骑了自行车来到县城的教育局门口,你眯缝着眼努力在那一行行陌生名单里寻找自己,自上而下从左到右,你终于在二十名或三十名之后找到了属于你的大名儿,只可惜,仅仅在录取线的下面。你脸子苍白脑袋沉重小城在飞速旋转;你双眼昏花虚汗满额街景和心态在严重倾斜。扶着城市冰冷的墙根你渐渐缓过来,你好笑刚才的失态。你听到众多看榜者窃窃私语,才知道前二十名里有教育局长的侄子有局书记的外甥还有副局长的小叔子和人事科长的儿媳妇……?

知道了这一切你说不清是气愤还是释然,你淡淡笑了,浑身上下轻松了几分,你觉得虽未转正但成绩属于前列,你又一次向人们向同行向遥远的村校证明了你的水平你的价值你的存在。

你打消了逛商场的念头,你取消了在小摊买一碗刀削面的计划,你走进小城的唯一书店里给儿子或女儿买了本急需的书后,便躲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大口吃着你带来的婆娘蒸的馍,你感到半饱的时候,便走到某单位的水龙头下饮牛般大喝一气,咕一咚,咕一咚的声响震动你的腹腔浇灌你的焦渴也扑灭积淀心头的多日的火气……你忽然喝出水中浓郁的漂白粉的滋味,对城市的厌恶达到了极致,还是故乡的井水清凉甘美,你叹罢转身离城踏上了返乡的漫长山路。有人一辈子是趟平路的,有人一辈子是走山路的,有人则走半辈子山路走半辈子平路。你属于走一辈子山路的那种。走在故乡的崎岖山路上,你这样深刻地想。??

你应该是一位五十七八或六十开外的老者。你会打一手利落无比的算盘或会写一手人人惊叹的毛笔字。因了这两手绝活你自然饮誉乡里被晚生后辈们称之为先生,也因了这两手绝活你陌生了其它学科,转正与你无缘便当了一辈子老民办。乡村收罢麦子的夏日是一个缴收公粮的忙碌的夏日,匆忙了乡人的步点也匆忙了你的手指。几百条麻包上千条口袋装满晒干扬净的麦子堆积在乡场上,堆积成一座实实在在的麦山。明晃晃的电灯把夜晚照成白天的延续。十几个精壮后生过秤,三四个细心的老汉报数,两个大小会计记账,只有你一人在灯下站着执一架油光可鉴的算盘,无论麻包秤得多快数目报得多紧,你噼哩啪啦打得从容不迫却快速准确。清脆悦耳的算珠声敲打着围观乡人的心扉,把乡村之夜也敲打得活跃生动起来……那一会儿你沉浸在自己制造的音乐里,忘却了不能转正的严峻现实,忘却了半年也领不到一点工资的生计的拮据,忘却了因年迈不能不放弃民办教师的位位……?

你的书法不知师承哪家或纯粹是你自己的独创,遒劲有余饱满不足字字有坚硬的风骨,就像你骨头兀显皮层少肉的身体一样。要在城市里在一个书画院或文联群艺馆什么的文化单位,早给你举办过几次个人书展,你也早是一方地盘上的文化名人了。给许多单位机关厂家酒店提写匾名惠赠墨宝时早鼓圆了个人腰包。这毕竟是一个美好的假如,你毕竟在这偏远乡村的小小村校里是一个年迈体弱的民办教师。你只能在村校的大黑板上期复一期写写标题;在雪白墙壁上写下尊师重教的自我安慰的对联;更多的时辰你被村委员抽出搞街头宣传,你抖动着满头苍发给大路两边留下一人多高的杰作:坚决把第三胎堵回去或只生一个好。?

……?

岁月的大风风化着你的人生,时间的淫雨剥蚀着你的年轮。当你抓起粉笔捏起蘸笔提起毛笔或架起算盘的右手第一次抖动痉挛的时候,你才意识到自己的年迈和苍老,心域里翻滚着无奈和不甘的情感波涛,你才感悟到你用心爱着你的家园用血恋着你的校园,尽管家园使你困顿校园让你窘迫,你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家园一辈子在校园里不伦不类。当校长村长乡教办主任认真而直截了当地谈到你的岁数你精力的不济,劝你退下岗位来又有青皮后生来干这个行当来占你这个民办名额的时候,你空洞的笑容和善良的顺从包含了你人生的全部体验。不是退休不是离休更不是病休,你就这样结束了你民办教师的全部生涯。村里答应给你结算拖欠了二三年的所谓工资,乡教办也只给你五十元的离岗全部津贴。?

你的晚年是在儿媳的白眼中度过的,你的暮岁是在儿子的呵斥中度过的,你不曾昏花的眼窝看不见这一切;你不曾笨聋的耳朵听不见这一切。当你在青青的山坡上打满一筐猪草,坐下来对了夕阳看着你生活了大半生的家园看着你工作了大半生的校园的时候,一双老眼才蓄满深情的浊泪,一双大手才颤抖着暮年的怅然。?

更多的时辰是你引带着小孙子在村巷和田野里玩耍,一老一少的剪影常走成乡村的隔代之爱走成了乡村的动人童话。你教孙子古老的乡俗民谣,教孙子崭新的珠算口诀,在浑厚的田地里在滚烫的沙土上,你用手指用树枝一笔一划横竖撇捺写下工整苍劲的隶体大字: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天地人树……沐着西天美丽而无力的夕阳,你生发出一个乡村老者慈祥善良纯净深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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