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棵树相逢 每当我心里萌生出一种莫名的躁动时,我就会坐进车里,一路疾驰,让它带我找寻一片安静之所。那一次,我不自觉地把车开到了宽阔笔直的沿江大道。 它非常美丽,就站在宽阔马路的尽头。它生长得汪洋恣肆,树冠非常整齐,也很挺拔,像一把巨大的伞,守卫在阳光之下,每片树叶都是动人的苍绿,像一个绿色的绮梦,让人心里不由得产生了绘之入画的冲动。 但我还是没有停车,只是在继续前行的过程中回头望了它一眼。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那样的美。我继续往前开,但我的眼睛不再游离。终于,我安静了下来,回家了。 桐和杉 后来,我有好几次路过它。有一天,我路过时突发奇想,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条黄丝带系在了树枝上。那棵美丽的树于是有了一条绶带,它夹在浓绿之中随风而舞,像是在向周遭炫耀着它的美丽。 后来我结识了一个也挺爱树的朋友,他叫朴云子。只要谈起桐木和杉木,他就会两眼放光,因为他是做古琴的,这两种树都是做古琴最好的材料。他的房子里,其实堆满了树—但那都是以前砍伐好了的,要么就是很早以前从旧建筑中被拆卸下来的。因为做古琴的木头要存放、加工一段时间才能用,所以这些木头都会在他的房间里放很长的时间。 木头是已经死去的树,还能不能称之为树呢? 他自有答案。他一个人在这个庞大的都市里做古琴,刻琴谱,弹古琴,除了少数几个朋友,也许树能懂得他。 他微笑着给我弹了一曲《潇湘水云》,琴声挑动了这个寂静的夜晚,我的记忆荡漾开去,像年轮一样展开。我看见了金黄的成熟的庄稼,也看见杳无人烟的旷野,雁群把秋季的天空抬得高高的。在琴声里,我的树长起来了,它生长得孤独而寂静,它即使独自傲然指向天空也会歌唱。 朴云子弹得很轻,琴声悠远如泉。就在这样的琴声里,我的树,活了;做琴的树,也活了。 他告诉我,这是桐树做的古琴。我要过那把古琴来看,古琴有我没有想到的精美,象征了中国式的伟大智慧,是真正的乐器杰作。它有七根弦,暗合金、木、水、火、土,还有周文王和周武王加上的两根,它的泛音、散音、按音三种音色象征着天地人之和,十二徽分别象征十二月。它表达出最高的自然韵律,也表达出最高度的音乐秩序和理性。 他讲了一个关于这种树的故事。传说东汉时期,蔡邕隐居吴地,有一次见有人烧火做饭,听到灶台下有噼噼啪啪木材爆裂的声音,蔡邕精通音律,一听就知道那是桐木。他一声惊呼就冲向灶台,从火里抢救出那根木头,可惜有一段已经烧焦了,后来做成的琴就叫做焦尾琴,称得上是千古名制,与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并称四大名琴。 做成了琴,那棵树就不再长得恣肆汪洋,树,终于不在了。 它的命运注定了它的活法,一个琴者只按他的心去塑造一棵树。它不一定是森林里长得最美丽的那棵树,它不一定是长在最美好的季节,它只是被一个琴者碰到了,它就是最幸运的一棵。就像我的那棵树,它不一定是沿江大道上最美丽的那棵树,但是它被我碰到了。 读树 原来,人和树可以如此相知,那么我和我的那棵树,也应该有着相同的喜悦吧。 朴云子给我讲了焦尾琴后来的故事。传说明人王逢年无意中得到了焦尾琴,他在风清月白之下,焚香抚琴,竟然有两只黑色仙鹤从天而降,绕树飞舞盘鸣。古琴的禅境可见一斑。如今,焦尾琴已经失传了,但我总感觉它并不是失传了,而是在某处,它藏在最深的夜里,或者已经长成了另外一棵树,为另外一个人等待了千年。 桐木爆裂的声音后来又响起过,那是在焚琴。在种种文化改造之中,还剩下多少人懂得古琴呢?还剩多少人知道,桐树对于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哪怕能遇上一棵也好。世界的脚步越来越快,我们害怕落伍,我们一度忘记了树。焚琴的火焰,还在不远的过去噼啪作响,只剩下一种叫做欲望的生物傲然生长。 朴云子问我,假如你学好了古琴,愿意在哪里演奏?还会是演播厅吗?我回答是在树下,我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答案了。《红楼梦》里面林黛玉说弹古琴可以有很多种选择: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 嗯,心不外想,那个地方不会是演播厅,也不会是“层楼的上头”,那个地方就是我的树。 丝带 由此,我越发喜欢那棵树了。有一天,我再次靠近它的时候,我发现在黄丝带的旁边多了一条粉红色的丝带。我既欣喜又讶异,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喜悦。我想那粉红丝带肯定也是一个非常有心的人系上去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忖,“粉红丝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想那肯定是一个非常聪颖又心思细腻的女孩,或许她就学过古琴。我仍然不断去看那棵树,有时会在上面拴一只纸鹤,因为我希望“粉红丝带”能够感觉到,我愿意我们彼此都有平安的心灵。 “粉红丝带”也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喜悦,因为有一次我看到树枝上又多了一个中国结,很清心很雅致,也很醒目。我想我们彼此都读懂了对方,而且也在祝福对方。这棵树成了两个陌生人之间传递奇妙感情的地方。虽然我们彼此没有见过面,但我们都相信,我们肯定都在同一个地方踮起过脚,在树上小心地系上那条丝带;我们肯定在同一个地方驻足凝望,肯定在同一个地方祝福着对方。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听到过相同的琴声,在不同的地方认识过相同的朋友。那么多可能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却保持了相同的生活姿态。 自从知道那棵树上多了一条粉红丝带之后,我每次靠近它都会特别紧张,我想象着当我靠近时会看到一个女生的背影,她正踮起脚,在拴中国结。我肯定不敢惊扰她,我会把车窗摇下来,故意将音响的声音开大,让音乐从车里飘出来,希望她能听到,回过头来,能够看到“黄丝带”的容貌,就这样的一个擦肩而过也如此美好。我想在那一瞬间,她肯定会知道我就是那条“黄丝带”;而假如哪天我真的学好了古琴,我希望在这树下演奏,她偷偷站在我的背后,心里想着这个家伙弹得还不算很坏呢。 听者有心 我多么希望那棵树能是棵桐树啊,但它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美妙的音符已经响在我们的心里。庄子说:“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我们都是那个有心的听者,有了心,那棵树就活着,那辽阔的心灵也因此打开。 在红尘俗世中,在这样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下,有这样两个彼此未曾谋面却能感受对方心情的人。我们在不同的时间来到这棵树下,不期而然地同时去约会这棵树,把彼此的心情故事讲给它听,又把彼此的心情故事用不同颜色的丝带系在上面,树因此变得更加美丽,这两个人也因此而彼此牵挂,彼此理解,又彼此期待。 最后我愿意用一首我喜欢的古诗来做这个小故事的结尾: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 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 至于树究竟是什么,从来就无关紧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