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阴影不会随风而止。很多的时候,只要我一安静下来,或者只要我稍稍抬起头来,看上自己一眼,马上就会有一些阴影随风而来,就像许多年前我在一片山谷中穿行,山中的岚气升上了半空,很容易的就将我轻轻的覆盖起来。于是,许多的阴影在我安静的时候覆盖了我,许多的阴影不由分说的让我虚弱,让我感到眩晕以至颤栗。在一些阴影之下,我常会听到一些破碎的声音,高亢、明亮、干净、利索的从我的体内传出来,我也时常看见我肉体上的一些庸俗、丑陋的碎片,在我的眼前闪闪发光。这个时候,我会不由自主的顺手扯一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来覆盖从我体内传出来的响声和自己肉体上的碎片。我害怕更远一些的人听到一些异样的响声,我也担心有一天,我肉体上的碎片组成的裸体会毫无遮掩的走上大街,像许多人一样在街头漫步,以致使更多的阴影在瞬间让我瓦解和奔溃。我对自己说,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在安静的时候,让一些异样的响声或者毫无遮掩的裸体对着我一个人肆无忌惮的舞蹈起来。因此,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便会被一些阴影覆盖起来,我便觉得我不再是我,我觉得我行走着的感觉轻飘飘的,好像半空中的鸡毛一样,随风踉跄和打旋,我知道我的这种感觉不会再停止下来,因为,有一些阴影,它不会随风而止。 我的左手里有一些阴影,这么多年,它都没有随风停下来。这么多年,我清楚的看见大婶在自家的庄前屋后寻找着一枚鸡蛋的下落,大婶在前面焦急的喊着她的鸡蛋,我跟在大婶的后面也焦急的喊着她的鸡蛋。整整三天,我和大婶都没有找到她的那枚硕大的鸡蛋。后来,我发现大婶家的那枚硕大的鸡蛋就在我的左手里,我发现大婶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的鸡蛋,被我的左手紧紧的握着,整整三天,也没有松开过。我似乎觉得我的左手从那时,就一直没有松开过。现在,我始终觉得我的左手里不应该有一枚鸡蛋,不应该把大婶家用来换油、盐、辣子、酱、醋的鸡蛋握在自己的手里不松开。我跟在大婶的后面喊她的鸡蛋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直想着商店门前那个摆摊的老人,他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一想到那些好吃的东西,我就使劲的跟着大婶喊她的鸡蛋,喊着喊着,我就不经意间喊出了瓜子喊出了糖的名字。大婶开始没有注意到我的喊声,后来听到了,她转过身,问我喊什么,我说喊鸡蛋。大婶狐疑地看看我,转身走了。我也狐疑地转过身走了。但是我在转身的时候,我没有忘记从大婶眼里流露出来的绝望的眼神。从那以后,大婶对一枚鸡蛋的绝望的眼睛,就一直盯着我的脸在看,这么多年,她似乎就没有改变过这种姿势。后来,我也盯着我的左手看,我感觉我的眼睛里也流露出了和大婶一样的绝望神情。现在,我多想回到若干年前,站在大婶的面前,伸开左手让大婶拿回属于她家的那枚鸡蛋,让她不再流露出对一枚鸡蛋的绝望眼神。或者,我想撕开我的肉体,从里面取出那枚鸡蛋来,放在大婶很容易就能看到的地方,多好!
多么好的还有我的右手,我的右手一直是我的骄傲,我曾向许多人赞叹过它。可是当我安静下来的时候,我的左手就抓住我的右手不放。我原以为我的右手会毫不犹豫的打破我左手里握着的那枚鸡蛋,会拉着我的左手去向大婶赔礼道歉。可是,我的右手却没有这样做,它显得比我还安静。于是,我左手里的阴影无疑很快就覆盖了我的右手。于是我的右手里也出现了一片阴影,它让我恐惑,让我束手无策,它给我带了那么多的困扰。以致于我无法原谅它,就像我无法原谅自己一样。无法原谅的是有一天,我的右手没有丝毫准备的推开我的上司办公兼宿舍的房门,我原以为加班的时候,上司肯定在忙着办公,在办公的时候,他肯定需要我的帮助。他曾赞叹过我右手写出的字,就是一道优美的风景。那天,上司肯定忘记了安静的单位里除了他还会有其他的人,他肯定忘记了他急切想见的我的右手带着一幅优美的风景让他鉴赏的事。于是,我的右手莽撞的闯到了他跟前,他与一个女人没有任何防备的秘密就赤条条的裸露在他的办公室里,裸露在他想急于见到的我的右手面前。那一刻,我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一刻,我想到了死。但是,我不知道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是否会有阴影的阻碍。我悄悄的退了出来,退出来的还有上司惊愕的目光里隐含着的冷冷的杀机。从此,我的右手再也写不出优美的字来。从此,只要我的右手一提起笔来,就有上司眼睛里隐含着的冷冷的杀机,冷冷地罩着我,一片阴影就在这时随风而来,笼罩着安静下来的我,让我安静的咳嗽或者打盹。
让我安静的咳嗽或者打盹的还有我的舌头,它总会靠近我的左手或者右手,舔一下留在上面的水果糖。我用大婶家的那枚鸡蛋换来的水果糖,粘在了我的手上。我的舌头会不时的去舔一下留在上面的甜味。许多年来,我的舌头一直都被水果糖的甜味包围着,也被我左手和右手里的那些阴影包围着,让我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幼稚的句子从嘴里吐出来,让他们看清了我嘴里藏着的水果糖。因此,许多时候,我说出来的话不是甜得腻人,就是酸得不合时宜。而只有我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才能分辨出其中的酸或者甜来。但是,一些阴影却永远地留在了我说过话的地方,它们不会随风而止,就像我的左手和右手里的阴影一样,不会随风而止。
我知道,有一些阴影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我再怎么挥手,它们也不能成为我永远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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