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城大事
突然问我一个关于他的问题,我怔在那里,黑的夜沉沉地遮住我略显慌乱的眼睛。L接着自以为知情地说起那段往事,都是道听途说的情节、片断,拼凑而成,毫无章法。我暗笑。
我们的故事由别人来写就,充满了跌宕起伏的传奇和无中生有的滑稽。多年以前,我走在流言中,听不到流言。静寂的小镇因为我们而短暂的沸腾,所有相熟不相熟的人装作熟稔地把我们的名字反反复复地温习。我笑着走来,在蜚短流长中,成为小镇的名人。
在夜色中我睁大眼,淡淡地对L说:那时,都是小孩子。
多少沉痛与悲哀,被我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他走后,这段往事,我从不曾提及。朋友们对此也讳莫如深,他们背着我交流着对这场花事的旁观感言,从不当着我的面说起那个夏天,他们像面对一个易碎的花瓶一般小心翼翼地对我,不敢造次。
他们并不知道,我和他的约定。
一个人,在我的生命中匆促而现,仓皇消失。我的朋友们以为,如果没有那次意外,我们的天长地久是确定无疑了。可他们不知,还没有开始,结局就已写定。只是我如那个倔强的紫霞一般,只猜到了一半。
那天我穿着一件淡绿色的外衣,薄薄的,在溜冰场上能随风而动。快乐是否太过嚣张?我们,手牵手,毫不避讳地让笑声轻舞飞扬。以至于,躲不开埋伏在前面的劫难。
我的衣服上沾着他殷红的血迹,他依然开着玩笑,血从他的头上汩汩流出。我用毛巾一点点帮他擦拭着身上的血迹斑斑,围观的人们眼神复杂。人们是多么善于给旁人归类,粗糙潦草地划为两类。没人关心真相,他们只热衷于茶余饭后的谈资是不是引人入胜九曲回肠。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会让他们生出无数不太健康的想象。
人们用各种眼光看我。我走过医院的长廊时,正碰上了以前曾爱慕过我的人,他满含深意地叫了我一声,我淡淡地点点头,从他身旁擦肩而过。谁如何看我,又有何妨?别把我想得和天使一样。
而我最怕,所有的人均用看露水鸳鸯般地眼光看我们俩。似已看穿这段情感朝生暮死,不得善终。
有一件事,我深深地埋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那天,他那个不怀好意的领导找我,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不卑不亢地答他:这,与你们的调查有什么关联?
他惊异于我的回答,转作和气地说,我们只是出于关心。
我该怎么回答。我那么怕,由于我的出言不慎会给他的处境雪上加霜,我没有任何阅历,不懂得如何打太极。我要怎样才能帮到他?即使牺牲自已!
我是他的女朋友!当着那个中年男人的面,我毫无愧色地说出这句话。
后来,说到这件事,他问我是怎样回答。我撒了谎。告诉他,我说我们没有关系。
我怕他生气,怕他怪我自作主张。我那么介意他的想法。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怕他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我的朋友们又怎么会知道。我是那么傻。
我穿着一件鲜红的裙子去看他,那天很热。这抹潋艳在仲夏的阳光中带着一份绝望的美丽,似在为即将落幕的情感唱一曲哀哀的挽歌。
原本他说在家等我的。当我来到他家门口时,他等在那里。不由分说地拉我走。因为他家里有人。
我那么骄傲,身家清白,才貌双全,却被他引到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太阳那么大,而我的心,凉成了北极的冰。被隐藏的屈辱和被敷衍的难堪比六月的日光更让我难以消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佯装的笑脸已凝固僵硬,我已经学不会委屈求全。第一次,我推开他,负气而走。
走在路上,呼啸而过的一辆吉普车里,一群年轻的男人朝我大声吹着口哨,狂叫着:嗨!陪我们一起玩玩!
我真想说:拿去吧!拿去吧!谁想要都可以拿去!
爱,就是被人需要。
而他,并不需要。
他很好。没有欺骗,没有阻挠。我们说散就散了。
一切都在预料。
这小城里,一件大事。
(二)记得当时年纪小
如果不回忆,我还能做什么?
但是记忆仿佛是个过滤器,和他以前的日子,被筛得干干净净,我再也想不起初初工作时的那份清纯。我是如何昂着头高傲地走过那条街,如何面对多情的目光时选择倔强的拒绝。
只是记得,我们初识时他常穿一身乳白色的西装,个子不高,却神清气爽。他很好,永远不会隐藏缺点,永远一副嬉皮笑脸。在众多像孔雀般把尾巴抖落于人前的好男儿面前,他的粗糙和本真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却深得我心。
我想,很多女孩年少轻狂的时候都会有这种自负的幻想,她们以为每一个花花公子之所以游戏生活只是因为还没有遇着她,而她,正是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地待在那里等着拯救那个放纵的灵魂`,她,会是他生命里的天使,不可或缺。所以,那些有着一脸坏笑,满肚子花花肠子的男人总是会比较有市场。
像我这么骄傲的女子,又怎么可以不跃跃欲试呢?
我是这样一个人,慢热,执拗。不轻易做决定,也不轻易改变决定。读书的时候,宿舍里的小妮子个个打赌将来谁最先嫁出去,我说我会很迟很迟,没人敢和我赌,她们拿不准我。没想到我的一句戏言,居然一语成谶。
对于第一份情感,我就如一个母亲对孩子般地惴惴和小心翼翼,不肯轻易交付。我想,那一页必将是浓墨重彩的华章,必然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希望,我第一次爱的人,就是我最后爱的人。
没人告诉我,心想的事多是不能成的,即使我们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也未必会如意一桩。命运伸出手来,谁也逃脱不了。
我们曾爱过,也许。
只是这爱不及验证,便已湮灭。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对我,是什么感觉。
我常常会耻笑老天的吝啬,它就像个守财奴一般,只给我看到幸福的一角,然后便迅疾地胆怯地收回。幸福,只是一瞬间的幻觉。
那天,他来找我,其实他们已经放假了。我穿着一件绿色的薄薄的外套,白色短裙,脚上穿着一双高跟的跑鞋。他瞪着我的跑鞋问,在哪儿弄这么双鞋穿啊!
我羞怯地笑了。
和他在一起,我只会笑。开心了会笑,难过了会笑,吃醋了也会笑。他告诉我,我们之间没有结果。所以我想,在一起一定要开心,一定要哄他开心,讨好他,这样,即使离开,即使分别,在他心里,我总是好的。他会记得我。
然后我们去溜冰,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地板上,他说,明天,明天我带你到我姐姐家去玩!
我多么开心,同时又是多么忐忑。我多希望能够让他姐姐接受我,然后影响他的母亲。可我又多担心自已不够漂亮,不够时尚,不能得体大方。
如果知道,命运将在一个小时后伸出摩掌,那我的这些欣喜和惊惶将是多么的无辜和冤枉!
这么多年,就因为他的那句不经意的话,我记住了他有一个蒙古族的姐姐,叫作萨日娜。我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女子有种来历不明的好感。以后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听到这样一个大众化的蒙族名字时,我都会想起那个晚上,我们坐在溜冰场的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我们才刚刚开始。却不知,离歌已经奏响。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
我们那天晚上合唱了一首歌,《当爱已成往事》。真的就成了往事。为什么偏偏要唱这首歌?
后来,当我独自一人再唱起这首歌时,常常会泪流满面。
那些疼痛历经时间的励炼已渐渐淡去。我已不记得了。也不曾恨。真的。我那么健忘。
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经典的台词一般让我过耳不忘。它们就如一个个调皮的孩子隐匿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犄角旮旯,偶然跳出来,让我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他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没有结果。
就如一份爱情契约,双方均认可,并签字画押,断无更改的可能,分道扬镳时自是各不相欠清清洁洁。我曾是一只头脑发昏的飞蛾,向着一团火不管不顾地扑去,死活自然怨不得别人。
可我还是哭了。不争气地说,可我离不开你。
爱又如何?离不开又如何?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我那么骄傲,对爱,自然不会去乞讨。
记得当时年纪小,新陈代谢日新月异。
我那么自信满满:我很快就会好。
(三)假如爱有天意
那是2006年春末的一个晚上,他突然发来一条短信:今天我们到你们学校打球了,好想有你在。
我静静地看着这些突兀地有些陌生的字,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了,在同一个小城里,相隔不到二十公里,可我们从来没有刻意地去见过对方,鲜有问候。居然仅仅只见过有限的三面。
他不知道,每一次当我换号的时候,我的心底都有一种隐隐的喜悦,因为我可以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地给他发短信了,告诉他,我还惦记着他。而他,总是在心血来潮的时候偶尔地想到联系我,之后便是常时间的音信全无。
而他这条带着淡淡忧伤的短信还是深深感动了我,我想到四五月的ZS该是阴雨连绵的,地上总是湿漉漉的。而通往我家的那条小路,该又是泥泞不堪了。以前他总会在周末的晚上,牵着喻雅琴的小手,不紧不慢地走在往我家的路上。有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晚上,风刮倒了路旁的一棵大树,他拉着我和妹妹的手,绕过那些路障,边跑边大声地叫。
而多年以前的每一个雨天,我都是一个人,独自撑着伞,走过那条长街,在经过他们单位时,不自觉地抬起头看看二楼那个窗口。人去楼空的那间小房子里,曾经他的床矮矮的,简易地搭着,周围摆着音箱,床头贴着一张色色的图,我一直记得。
然后我会无限伤感,不敢去想象他在哪里,只是会在每一个突然开心的日子里静静地想:如果他在,该有多好。
而我们分开,已经太久太久了。
久到他已经忘了我的容颜,而我,也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存在。
一直没有告诉他,曾经,想和他在一起,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野心和梦想。
去年春夏,非常想回家,以至于学校七月十日放假,当天晚上我就踏上了火车。不明白为什么。回家之后,他的号码换了,任何不相干的人都见过了,独独没有见到他。我知道,我们从来缘浅。
那段时间,人一下子消瘦,失去了吃饭的能力。晚上辗转难眠。家人惊疑于我的变化,而我自已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如此迫切地想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八月,才有了他的消息。可距离我要离开的日子也渐行渐近了。我多么难过。他的短信让我误以为:他是需要我的。可在我回来了一月之久后,才因为公事得以与他通话。
去找他拿··证明的前一天晚上,我经过他的楼下,房间里亮着灯。我又像多年以前抬起头,望着。心中一片悲戚。其实那天我等了他一天,打扮得光鲜明亮,只因为他说过会见面。
我知道,他就在房间里,可我不能上去。已经上不去了。
这个小镇是多么的静寂,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它无比激动。我得无声无息地回来,无声无息地离去,即使有些心火,也只能在心底明灭。
第二天,他帮我办好证后,说,有事就来找我。那一刻,我很希望他能从里面走出来,就如一个老朋友般握一握我的手,而我们,只能用这种世人都能接受的方式在耳目众多中亲近了。
我就要走了,可能今生都无法再见,在这个小城里,十年,我们的遇见尚乏善可陈,更何况山长水远的阻隔,我以为,于他我而言,生离,就是死别。
可是,他非常客气地进去了。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不可告人的心愿,在他的背影后面化成灰烬。
走出那扇玻璃门,我不可抑制地哭了。太阳那么大,照着我涕泗横流的脸。就像十年前,我们尚未分离,而他已开始冷漠地对待我时,我躺在密友家的地板上,泪水不停地从眼角滑落,我拼命压抑,不让自已的哭声吓坏了她们。坐在回家的车上,所有的人惊惧地看我狼籍一片的脸,纷纷猜测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让我哭得溃不成军。毕竟走过来了,以为沧海桑田,往事不再。谁知十年之后,我又哭得像个孩子。
他给我的,好像从来,都只有伤悲。
我戴上眼镜,不让人看到我哭红的眼睛。我们回家收拾东西时,L抱住我,我又一次泣不成声。我坐在凳子上,胡乱用手擦着眼睛,泪水却总也不净。我哭得开始呕吐,翻江倒海地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这些年,落下了一个不好的毛病,只要不开心,我就会拼命地呕吐,似要把心里的不快都统统吐出。L帮我抚着背,担心地问我所为何事。我摇着头,说不知道不知道。
我不能说。我不能告诉L,我又为他难过了,为多年前给了我难过的那个人。
走的那天,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他回了四个字:一路顺风。坐在侯车室里,看着这四个不带一点感情色彩的字,我心里充满了伤痛。其实我知道,他在当时就已经有了新的追求,而我,只是挟裹着往事的风,会让他的眼睛有短暂的驻留,形不成拥有,最终还得桥归桥,路归路。
我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未了的心愿走向了我的海阔天空。没有人知道,一直在掌声和鲜花中成长的我心中有一条深深的沟渠,那就是他给我的挫败和自卑。常常被男子宠着的我的心里,其实一直没有放下我遇到的第一棵树。
我还想着,能和他看一场电影,能为他做一次饭,能做那些恋爱中的男女都会做的而我们却来不及做的那些傻事,我一直引以为憾的是,老天能够给我们的时间总是太少,我几乎是扳着指头在掐算我们相处的日子。他曾说过,我们不会有结果,在那样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他的这句话让青涩的我伤心不已不知所措,然而我还是选择了做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行,就算等在尽头的是伤痕累累,我也无所悔恨,只是希望这条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假如爱有天意,注定我们,只是昙花一现的缘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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