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在南京,正在街上逛,天下起了大雨,只得就近躲进一家商店,不一会这商店就挤满了人。店家很无奈,行人也很无奈,望雨兴叹,如笼中困兽一般。这时想起了广州,在广州逛街遇雨,不会这般尴尬,你可以在骑楼继续走你的路。即使从中山一走到中山八,华街十里,也不会误了你的前程。因为骑楼,会为你遮风挡雨。夏天太阳很毒的时候,走在骑楼里,也比打伞戴帽凉爽百倍。 两广的城镇,大多有骑楼。骑楼的字义,是骑在人行道上盖楼,但却把人行道叫做骑楼,这样的语言特色,有时令北方过来的朋友觉得奇怪。本来,有顶的通道应该称作“廊”才对。但如果换一个廊的名称,我却想不出怎样才贴切。“街廊”?“人行廊”?好像都没有称骑楼那么简明方便顺口,那么有人情味。
有人说骑楼这种建筑风格是洋人传进来的,也有说是本土自产的,更有说是一千多年前中国“出口”了,鸦片战争时候又“转内销”的。不管怎样的说法,骑楼总有种人文的关怀。假设若干年前(即使“出口转内销”也有近二百年了),已经有了类似现在权力很大的规划局的机构,那么,沿街的住家、商铺一律得建有骑楼,这一点就充分反映了城市规划的一贯性和延伸性。如果没有“规划局”的硬性规定,是业主自觉地把骑楼一间一间,一节一节地接下去呢?那功德就不亚于修桥补路了。
廊具有遮阳、防雨、小憩等功能,无疑这些骑楼都有了。廊还有表现建筑外观特点和划分空间格局作用,骑楼也具备了。它把马路与住家或商铺隔离开来,左右一动一静的两个世界,就是由骑楼作缓冲与磨合的。现在新建的马路,人行道与车道虽然有一级石阶区分,但由于没有骑楼的柱,这区分就有点含糊。汽车可以开上人行道,摩托车在人行道上驰骋,那种惊险常常被电影导演用作刺激镜头,其实也来源于生活。而骑楼有一种廊的轮廓,开车的人,绝不会鲁莽得冲进廊去。
为什么不把骑楼称之为廊,我以为还有一个很大的因素。如果你从一条廊下走过,会发现廊顶的高度从头至尾都是一样的。即使一两处为了起点变化有所不同,那也是建设者从一开始就从整体美感出发而匠心独运。骑楼则不然,不管你走去那条街道,也很难找出自始至终高度一样的骑楼来。骑楼的顶,总是参差不齐的,有高有低,变化毫无规律可言。
我们都知道,任何建筑如果楼底的空间够高,不是显示肃穆就是显示气派。如天主教堂,如五星级宾馆的大堂。这种肃穆与气派是用金钱造就的,贫民窟的房顶与地面之间,能竖立得起高高的罗马柱吗?我见过最有气魄的骑楼在广州西濠口一带,如南方大厦、爱群大厦、新亚酒店,说能在骑楼里放风筝也不为过。建在十八甫、上下九的骑楼则逊色多了。纵使是同一条街,离上述那些庞然大物不远,也有着许许多多几乎踩上桌子就摸得到顶的骑楼。
不用说骑楼建得越高,业主必越阔绰。骑楼的高矮,也反映出世间的贫富来。遥想当年,一些好不容易挣点钱盖房子的人,只能看菜吃饭,是不敢与豪阔的人比骑楼的。而手头宽裕者,自然把骑楼尽量建高一些。于是在骑楼里走,会一时觉得头顶空间无限,一时又变得上方稍觉逼仄。但不管怎样,骑楼里最起码的高度,是不会让人过不去的,不然就不是方便而是设置障碍了。
我居住的小城,老街清一色都有骑楼。骑楼的宽度三到四米之间,不但人行足够了,就是孩子时代的玩耍,骑楼也是天堂。女孩子跳橡皮筋,跳八格,男孩子弹棋子,弹纸角,甚至舞刀弄棒,模仿红军白匪追追杀杀,骑楼里常回荡儿童的喊叫声和母亲的吆喝声。骑楼里的住家当然不会干涉孩子们的玩闹,即使是商家,也不会嫌小鬼们在门口打滚生怕误了生意。只有时会笑骂一两句:“嗨,别在这吵耳,过远一点玩去。”孩子们呼啦一声挪几间屋,继续自己的游戏。
不过这景象,这声音已经远去了。孩子们的娱乐,已远远地离开了父辈们的年代。他们在追逐更新更刺激的玩意,而这些玩意只有在新开发的商业区才会找得到领先的潮流。其实又何止孩子们呢,大人也在涌向新的开发区,即使在老街骑楼里的商店,摆卖的东西同一档次,价格更低一些,但人们都在向新区走。新商业城的兴旺与老街的冷落,比照得越来越明显,就像社会上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一样。
我也很少走到老街上去,但每次沿着老街在骑楼里慢慢地踱步的时候,很自然的便有种闲适从容的感觉。在骑楼里的商家,也是不慌不忙,绝无高声叫卖的。在老街的商店帮衬生意,店主也似乎显得沉着诚实,让人放心一点。现在还在老街骑楼侧的房子里做生意的,大多是手艺人,他们需要一种静气。如做木匠的,做白铁匠的,缝衣服的。也有一些很小的“士多”,卖些饮料香烟,酱油零食之类,也只是方便街坊,好像并不打紧追求时尚商品的大利润。甚至会丢下店面不管,跑过隔壁看人家打麻将,直到有人叫买东西了,才施施然地回来问:“老板想买点什么呀。”整一副太平景象。
有一段时期旧城改造,新的楼盘取消了骑楼。有人呼吁了:“骑楼是一种文化呀,不能取消呀。”于是很庆幸部份老城区的新建筑,有的还保留着骑楼。不过新的骑楼太整齐太显气派了,找不到老骑楼蕴含的亲切。我心里有点疑惑,骑楼的功能仍在啊,失去了的是什么呢?当我看见这种新骑楼里的商店,到处张挂着过于夸张的广告,还有那些“大甩卖”、“跳楼”、“出血”之类的喙头,便发觉原来失去的是一种平平和和的真实,却多了一种莫名的燥动。
从新城区慢慢地向老街走,那种燥动慢慢地平复下来。虽然老街的骑楼斑斑驳驳,却让人有种安全感与稳重感。在一间卖旧书的小屋里,我随手翻看有什么中意的书籍,翻了很久也翻不到。老板是中年妇人,她也不招呼我,也不问我想要什么书。尽管她的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她只顾摘自己的青菜,好像她不是在卖书做生意,而是把些旧书拿出来让人随便看。一个小男孩从里屋出来,说:“妈,我上同学家去,一会儿就回来。”妇人“嗯”一声,又说:“行骑楼啊。”我不由的心里颤动了一下。
记得我上小学第一天的时候,母亲也是说:“行骑楼啊。”她不吩咐孩子如何上课要听书,要听老师的话,只提醒了这么一条确信孩子能平安往返的道路。这条路上不怕风雨,不怕烈日,不怕高空落物,不怕车辆冲突。能向路人提供这么一份安全感的,没有什么建筑再比得上骑楼了。当然我们不可能要求新时代的建筑师,还去继承骑楼的风格和传统,但人文精神的风格与传统,却是不能轻易失去的。“行骑楼啊”,一声叮嘱,传承了几百年,不知多少家长对小孩子说过这样的同一句话。这句话其实已沉积在骑楼的无言守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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