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总在我心底的记忆里高亢嘹亮地响起。
每每遇到哪家有红白喜事,我就不由自主地向堂前演出台靠近,眼睛总在不断寻找吹奏唢呐的人。可每次都有些失望。现时代红白喜事演艺班子都被泛滥不堪的现代歌舞团替代了,那种古韵古朴的唢呐声乐早已难觅踪影。
关于唢呐的记忆,停留在夏日黄昏里。我家四间一字排开的瓦房前有一块大坝子,坝子外有一棵老梨树,枝桠繁盛亭亭如盖。老梨树的年纪比我爷爷还大,伯父就这么告诉我。爷爷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只是个名词,不敢去深究。只知道满腮胡须的父亲在七岁时就没了我爷爷。伯父清瘦的身躯佝偻着搬出两条板凳,一高一矮一长一短。高凳子上放一海碗,盛一碗清水,里面放着三五个唢呐哨子,哨子漆黑色的接头顶端有一枚黄里透红的铜钱,钱孔里钻出一截黄里透白的麦秸管,被青线缠得扁扁的。海碗旁边一字排开三两支唢呐,铜喇叭泛着古铜色的亮光。漆黑色的唢呐管象一串串大糖葫芦斜插在同喇叭里,气孔边磨得光亮,喇叭管恍惚摇摇欲坠的感觉。童心总是好奇心,我好想去摸摸那杆唢呐,可我不敢,经验告诉我,我的手还没触及,一扇青筋暴突的巴掌会不轻不重的拍在我的小手上。
伯父不慌不忙的用一柄小锤将旱烟叶的筋骨锤得细碎酥软,然后精心熟练地用一整张烟叶将它们卷成细长的烟卷,塞进竹筒水烟袋里。伯父的水烟袋简陋至极,小碗粗的竹筒腰上钻一个孔,一根拇指粗的斑竹管斜插到竹筒底部,竹筒里有半筒水,伯父将烟塞在小竹管理,划根火柴点燃烟,将半个嘴脸堵在竹筒口,只听竹筒里咕嘟咕嘟一阵闷响,伯父好久才将嘴脸挪开,很得意很满足的从鼻里口里冒出袅袅烟雾。
“铁烧心来铜烧肺,竹筒筒抽起来才有味。”
我不懂伯父说的啥意思,也不懂伯父为啥子抽烟会那么悠闲痛快,但我喜欢伯父吹唢呐曲子,心急火燎的催他:
“大伯,你快点吹个曲儿呀。”
“瓜娃子,想听曲啦?过来,让大伯逮你个脸嘟就吹给你听。”
“我不!”我躲得远远的,害怕伯父那双老茧的手在我脸上“嘟”地来一下,虽不疼,但老不情愿。
伯父没有逮我脸嘟,拿起唢呐哨子按在唢呐上,哩啦哩啦试了两声,一支曲子从低处缓缓上升,突然石破天惊,高亢嘹亮。我心里一阵麻酥酥的震撼,呆呆地不敢出声。我望着西山顶的天空火烧云在不断变幻着色彩,山色由黛青渐渐变暗墨色,山下的小河由闪闪鳞光变蓝变蒙蒙胧胧。唢呐声就在火烧云里旋转,在山风间游荡,在小河水里悠悠流淌…..苞谷叶杆在晚风里唦唦唦地轻摩。豇豆伸出它的触须,想爬上苞谷杆头顶,故意将长长的豆荚晃来晃去。丝瓜藤越过竹篱笆,将手伸过去抓住老梨树低垂的枝头,微笑着露出几多娇嫩的黄花,藤间绿叶下冷不丁地挂上根长棒,我老怀疑它想扮警察出来巡逻呢……..
唢呐声在缠缠绵绵里嘤嘤綴泣,一顿一抑,那顿挫里让人的心一松一紧,伤而不哀。我脑子里一片淡淡的闲愁。陡然间风起云涌,高亢嘹亮。我仿佛听见一阵鼓点擂响,战马嘶鸣,星寒月冷间干戈相击,金石铮鸣,风声雨声雷电声,男儿心血澎湃声,我想我是夕阳残照里征战疆场一位武士在挥刀狂舞,当我将战刀高高举起,唢呐声去缓缓低沉下来,我像中刀一样,慢慢倒下,倒下,野蔓有情埋忠骨…….我的世界一片空白,我的世界一片宁静……..
“唢呐匠陈安舟!”
我时常会脱口而出。伯母的笑声将我拉回到现实的世界,伯母说:“你大伯是疯子,我就是被他的唢呐吹疯啦的。”
我不明白伯母为啥说大伯是疯子,况且伯母也没有疯啊?
“四娃子,好听不?”伯父问。
“好听,唢呐匠。”
“瓜娃子,想学不?”
其实我很想学,可我二哥告诉我说,唢呐匠是坐朝门口的,讨百家饭吃,没得出息。二哥是上学的人,他的话象刺扎在我心里。
“坐朝门口的活路我不学。”
“那你想学啥?”
“我想学做个文人。”
其实我是在学二哥的话,我不懂文人是干啥子活路的。伯父的手在我头顶摸了两下说:
“瓜娃子不瓜哩,心还蛮高哩。”
我知道,伯父没有孩子,从小就想过继我,可我母亲舍不得,跟我父亲哭闹,我终没有成为伯父的儿子,却时常听伯父夸我。
“这娃儿灵性高呢,是个坐朝门口的好苗子,可惜啦。”
吹完唢呐,伯父就会搬出用竹杆棍编串起来的凉床,铺在两根长凳上,我就猴急急地爬上去一躺,,等伯父拿枕头出来。伯父拿来枕头就会抬起我的头,将枕头塞在我头底下,,紧接着他带汗味的身躯挨在我身边,一把蒲扇在手里摇晃。
我满脑子的唢呐声还在回荡,央求地说:“大伯,再来个曲吧?”
“瓜娃子,还想听曲呢,我给你唱一个吧”。
伯父扯开嗓子,悠然地唱起来————
一望哥来山更远,
二望哥来水更长,
山远水长心酸酸呢,
水长山远(吗)路迢迢。
………
眼花花转来么细肠肠断呢
细肠子断了在哥心头……..
我静静地听着伯父那嗓子里苍凉的歌声,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凉风习习,送来阵阵蛙鸣,象一通零乱的鼓点,又有整齐划一的停顿。睁起小眼,看满天星斗渐渐稠密,遥远而深邃。猛然间,家门口的竹林外有夜鸟在孤独地哀鸣——李翠郎——李翠郎——
“大伯,这雀雀又在叫李翠郎呢。”
“刚才就听见雀雀在叫李翠郎,才给你唱李翠郎的歌呢。”
“李翠郎是哪个?”
伯父又给我重复一百遍讲述一千年的故事。
从前有个小伙子叫李翠郎,新婚不久就出去找钱养家,把新媳妇留在家里,到长江里去当扯船子(纤夫),一去几年没回来,有人带信说她丈夫在清滩落难死啦,媳妇光顾伤心了,听成丈夫在青山死啦,就到青山里去找,没找着伤心死啦,变着一只雀雀,在傍晚老是高声呼唤——李翠郎——李翠郎。
这个故事伯父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了不知多少遍,我都听烦了。他总在讲完故事后扯开嗓子唱——
一望哥来山更远,
二望哥来水更长,
………..
我在伯父的歌声里,在凉风习习的蛙声里,枕着唢呐声进入梦乡。
当我从记忆里醒来的时候,伯父早已躺在屋后的山岗上,唢呐声早已成为梦想。我的梦越做越远,我的路也越走越远,以至于忘记了唢呐是什么样子,记不起唢呐曲是什么样的声响。嘈杂的都市,水泥钢筋冷漠而且冰凉,泛泛流行的现代音乐,把情呀爱的苍白地叫嚣,新鲜过后觉得象街头小摊上的廉价啤酒。
偶尔看到一乐团的唢呐演奏,却听不出童年里伯父曲子里的滋味来。索性跑到音像店里,买回一堆唢呐民乐盘,听着听着,总有几滴清泪在脸上徜徉。
偶尔去乐器店,发现唢呐乐器摆在柜台上,漆色比记忆里的新,喇叭口比记忆里的亮,我多想伸手去摸一摸,却害怕有一只青筋暴突的手掌,轻轻地拍打在我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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