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见到了几个人,都是残影,其中一个影子还把我紧紧抱在了怀里,然后举了起来,那是十三年前的我,自然不是很重,被他一下子举过头顶,准备要抛,我挣扎中忽然看到了那张脸,沉默,内敛,那眼睛是热的,分明是顺子伯的脸。我很清楚他在十年前就死了,于是就醒了。阳光很明净的照在卧室里面,桌子上,还放着一张很老的照片,已经化掉了大部分,里面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被一只手抱着,只是那个抱孩子的人不见了。
我从蜷缩的被子中起来,四月,好像清明节快到了,拿起玻璃下那张照片,傻不拉几的,哪像我啊,但这照片我一直留着,其实是半张,在顺子伯死后娘就把另一半剪掉了,那个抱我的人就是顺子伯。
顺子伯那个时候二十多岁,我也就六七岁的样子,他是和他娘一起从外村搬进来的,姓陈,是我们族室的分支,算起来和爹同辈,于是依娘的话管他叫顺子伯。我们都知道他是害着一种病的,发病时手脚抽搐,口吐白沫,人事不知。算命先生说是被蛇精缠住了,要每天在他身上抽的出血才会好些,蛇精怕痛自然就会走。他娘是信了那话的,对顺子伯始终带着戾气,又打又骂。奶奶说顺子伯平时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病发了就会吃人,叫我离他远些。想是村里的孩子都受了家长同样的教育,见了顺子伯就跑。
有次娘去菜园了,很久没有回来,爹让我去催一下,我刚走到村口,迎面就走来了顺子伯,我身边的孩子一哄而散,我也跟着跑,没跑几步,被一块凸出的石头绊倒了,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一双大手把我抱了起来,我几乎绝望地望着顺子伯,仿佛他嘴里吐出了蛇信子,在得意地狞笑........“哇”我总算还记得害怕,哭起来了。“诚,摔伤了吗,来,给伯伯看看。”顺子伯那手很温热,很快就被我两只脚蹬开了,他有些无措。“顺子哥,诚怎么了?”听到这个声音,我顿时不哭了。是娘,她正端着一盆洗好的青菜,从水塘边快速地走过来。“六妹子,诚刚摔了一下,只是不知伤到了哪里,她哭得厉害。”娘把我接了过来,一看我身上并无伤口,便道了声谢,顺手拿了一把青菜,非要顺子伯收下。
回到家,娘叫我不要怕顺子伯,说他是一个很可怜的人,本来在部队当兵,被他娘跑到军营里一阵狠骂,就回来了,不然那病在军中是可以医好的。但是农村穷,医疗条件差,顺子伯也没什么钱,在外面打工都没人要,因为几次在楼上作业,他都病发差点摔死,只靠中了几亩薄田艰难度日。
在我八岁生日那年,就有了那张照片,顺子伯在他门前把我举起来,一脸笑容,我知道,他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只是小孩子不喜欢他,老是打他,他也只是笑嘻嘻地。顺子伯力气很大,村里有人盖房子,他都过去帮忙,他不会砌墙,只是挑水,和灰,搬东西,手脚麻利,比和他一起做的三儿踏实多了,三儿喜欢偷懒,喜欢在众人面前吆喝顺子伯做事情。
顺子伯和我家隔着一块空地,一道围墙,墙下面被他挖了一个洞,我在房里做作业时,他就在外面窗子下喊我,隔着墙,从那洞里递瓜果点心进来,有很多次都被爹娘看见了,然后农忙时请短工,爹娘都一致请顺子伯,工钱也给的多些。
那天放学回来,见到爹娘都闷闷的坐在堂屋不说话,我便有些疑惑。娘说,今天顺子伯在犁田的时候,突然发病倒在了田埂上,被人发现送回来了,要是倒在田里,又没人发现,就会被溺死,这病要医,不医的话会越来越严重的。我忽然记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顺子伯了,当年追着打他的哪群孩子也进了学堂,但顺子伯的身影却更加孤单了。
我敲响了顺子伯家的门,良久,才有人来开门。我看到顺子伯了,他胡子深了,头发也很乱,眼睛有些下陷,带着肿。“顺子伯!”他终于好像笑了,伸出手,摸着我的头,我看到他露出长袖的手腕,有可怖的伤口,蔓延到了衣服里面。他娘一直还在打他。我朝内屋望去,他娘正冷冷瞪着我,这个老巫婆,好像也在怀疑我是否被蛇精缠住了吧。顺子伯有些恐慌,看到他娘的眼睛,有些粗暴的将我推出了门外。
第二天,挑水的人在井里发现顺子伯,漂在井面上,尸体已经冷了。村人敲开顺子伯的门,他娘正刊口咒骂着,见到顺子伯被人抬进来,准备用木柴去打,被人拦住了,再看,才知道回来的已经是具遗骸了。据说是他娘半夜要喝冷水,他就到井边去取,在起身的时候,病发了,滚落到井里去了
我是参加完了顺子伯的葬礼后去上学的,听着乐队一路上吹奏了那首《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因为我看着顺子伯的娘就站在离墓穴远远地山岗上,一张默然的脸庞。入土时没有人哭灵,按规矩,没有人哭道士是不敢将棺椁下葬的。正在众人彷徨之际,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人,顶着白素,伏在棺上就是一阵大哭。道士见机不可失,一挥手,锣鼓,号子,鞭炮,全部响起来了,但就是不如那人的哭声有穿透力,哭了一阵,几锹黄土已经盖棺了,几个穿孝衣的远亲将那人拉开,一看,原来是村里一个疯子,一直叫她疯子婆的。
没过几年,顺子伯的娘迅速老去,紧跟着顺子伯去了,两人没有葬在一起,风水先生说他们母子相克。只是我忘了,这妇人死的时候,疯子婆也失踪了,不知道是怎么入土的,哪灵前,谁去告慰几声痛哭。
我望着那张剪掉一半的照片,忽然恐惧起来,她是要顺子伯去哭她的,我僵硬地摸出打火机,打了好几下,火出来了,然后看着那张照片,化为灰烬,终于在乌烟中跳出了藏匿已久的哭声,从凄厉到渐渐平息。入土为安吧,我悄悄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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