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无动物园,世上也不该有动物园。若要有,那只有一个,就是地球。 整个冬天,一家人龟缩在火炉前,多数时候,一动不动。偶尔,孩子烧焦了鞋,老人烤断了几根胡子。树蔸永在不充分地燃烧,伴着火星,油烟总是不断,熏得人流泪,熏得梁上的腊肉也流泪—于是它更加美味。于是我们盼望过年。
突然,对山传来一声巨喊:“豺狗来啦!豺狗来啦!”于是,农舍中的人们就一拥而出,拿着锄头奔向林中。乱窜一阵,撞落了许多雪,却不见猎获野物回来。
其实打小,我就没怎么见过野兽。我们那地界—湖北省宜都县茶元寺,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空山少人,水流花谢,也算理想的生态家园了,但20世纪70年代开始,四脚野兽就几不可见。我所见者,野鸡之外,鱼蛇而已。
鱼者,河里尽有。捕鱼之法,我比较津津乐道。豪华版的是撒网,像我大舅小舅,家道较好,都有渔网。家中肉食少时,便携网出门,我们小娃儿背个竹篮跟着,转上一圈,各种野鱼就满筐了。这里技术很重要,也有美感,戴个斗笠穿个蓑衣,就是一幅中国画了。低一档次的,是手动版,一个人抡个大铁锤,瞅准河中的大石头,一锤下去,往往就有小鱼儿晕晕地从石下荡出来,左翻右翻,只管拾起便是。另外,摸鱼也是最原始的手段,但也须有眼力和技术。
最激动人心的捕鱼方法,还是我哥哥的法子。先选准一个小河湾,最好腹大口窄,发一声喊,众娃齐上,以最快速度用泥沙将口子封死,于是有了个小堰。然后撒入生石灰,那石灰就迅即发热、冒泡、发散,大家同时也往外戽水,水越少石灰效用越高。不久就见鱼群浮上来,醉汉似的踉踉跄跄了。这是何等的生产力啊!我虽然小,但觉得世上没有比这一刻更美妙的了。
不敢捕者,蛇也。我家有次拆灶重修,灶里突然有条蛇循烟囱爬走。此蛇已成家蛇。江南农户,地窖常用于储存红薯,某日我家窖中突现一龟。这都是神物。这些事说明,那时节人与自然也算和谐相处的。
至于老虎,已成为一种传说。去我家30里,有金龙冠,乃是江汉平原边上最后一座山脉。我表姐告诉我,生产队民兵有一次入得虎穴,打死一只母老虎。老虎刚生了几只小老虎,她也得了一只,当做宠物养了两个月。表姐信誓旦旦,我却很狐疑,仿佛她是周正龙一般。
长大一点儿,我到了宜昌市。生活中没小动物了,但却知道,世界上有个园子叫动物园。我常被父母带去,那可怜的动物园只有一两亩地大,除了鸟之外,永远只有三样东西:一群猴子,一个骆驼,一两只孔雀。
宜昌正是三峡出口。现代三峡,人口密度比平原还高,野兽也少见了。但当三峡工程蓄水时,这最后的摊牌,让动物们也爆发出来,各种小动物从小岛上游出,各施其法,各自逃命。
2006年9月,三峡第二次蓄水。一天傍晚,我赶到云阳县莲花乡旧场,看正在淹没的古溪桥。路上,摩托车躲过了两条蛇。第二天来到长江支流看一座仁寿古桥,我去桥边如厕,却见一条大蛇噼啪掉进粪坑里,又挣扎着一跃而上,落草走了,将我惊出一身冷汗。我怕蛇,却老见到蛇。那时节,我还到了重庆市长寿区扇沱镇,去看王爷庙。下船也是傍晚,沙滩上,脚前突然有异物急速游走。也是一条大蛇,它与淤泥一样青黑,正待看清,那大蛇扎个猛子,滑入泥隙里去了。
我是职业记者,也算走遍全球,上天入地了,就没见过多少野生动物!我到怒江高黎贡山滇藏交界探过险,林子里房子粗的树都烂成了泥,也只见到宿营地有几条蛇。我们沿一条落差有300米高的瀑布爬到一个4200多米海拔的雪山湖,中间也只见到一只飞鼠,倒是探险队的尾端,有人见到一头熊,朝天放枪将它吓走了,我也没见着。我也曾跨过秦岭,也没见到什么野物。我1999年底还去过非洲,从南到北去了几个国家,城乡转了大半月,也没见一头野生动物。
其实,我们都给中央电视台的“动物世界”、《国家地理》杂志“误导”了;其实,这世界已没有几个地方,人能“自然”地见到野生动物。
2001年,我游览了广州的长隆夜间动物园。坐在电瓶车上,我看到来自全世界的动物。我知道自己很幸运,因为它们是从这个地球上为数不多、面积很小的动物地盘上搜罗过来的。
在夜间,这里仿佛地球最初的图景,也仿佛最后的景象。没有人存在。只有动物、星空和宇宙。
仔细分辨,灯柱和铁丝网提醒我们,这里是动物园。这是动物真实生存的尴尬,也是现代人的写照—我们只不过是在更大的范围里被圈养、被异化着的一种高级动物。
后来我把女友带进这夜间动物园,她热爱动物。只见月光之下,她轻轻走近长颈鹿,轻舒长臂召唤长颈鹿。奇迹出现了,只见五六米高的长颈鹿缓缓低头,亲吻她了。这是我看到的最动人的动物与人相处的景象。女友总说:“只要你真心热爱动物,动物就会对你很好。”
这是人与动物的相处之道。至少,也应像我小时候一样,日常生活多少与小动物相关。我因此养成对山林和土地的感情,只是近些年回去,却发现,豺狗早没了,而因为化肥的长期施用,泥鳅、鳝鱼也少了。人们的捕鱼方法完全是高科技灭绝式的,背一个电瓶,一次电击就死一大片。非常科学,毫无美感,纯属屠杀。茶元寺和金龙冠,从溪流源头开始就捉不到鱼和泥鳅了。与此同时,工厂污染加重,林子越来越少,人们都出去打工,乡间社会形态崩塌了。
还是那句话:当动物都给杀绝了,“社会”也玩儿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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