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我在风中不停地走,走了很久,我也没有停下来。三月的风也没有停下来,因此,我没有在任何地方做短暂的停留。我要随风一起走,一直走到风的尽头。风的尽头没有风,风的尽头有一朵云,我看见它很轻易的就爬上了我的头发,伸开翅膀在一座小镇上。小镇无雨,于是,我便顺利地抵达了一座等待了我千年的城。这次,我不再奔走,我要停下来,我想。停下来,我便在一朵盛开了许多年的桃花下面,看着这个小镇,然后我想很快的走进这个早晨。这个早晨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我从远方一路而来,似乎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早晨。因此,我要让这个早晨生动起来,让它成为我记忆里重要的细节,不停闪烁。
不过,我必须侧身才能走进然后又走过这个早晨。侧着身子,我才能够在这个早晨静下心来,我才能够看见许多我没有见过的事物,它们或许就像我眼前的桃花一样惹人注目吧。在一朵桃花的下面,我停留了很久,我看见了一些事物正在春天里向我灿烂的走来,可是它们还没有让这个早晨生动起来,因为,还有一些事物被我简单的遗忘,我要在侧身的时候,小心地记住它们。侧身的时候,我没有打盹,我不敢因为打盹而使我睁着的眼睛有稍稍的懈怠。同时,我不知道在我打盹需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会有多少细节从我身边一一消失。我只有努力睁大眼睛,不停地走,从一条街道走向另一条街道,我才能记住这个早晨的每一个细节,然后,让每一个细节都在我的眼前流动起来,这样才能够让这个早晨生动起来,让这个小镇也生动起来,甚至,让整个江南也生动起来,让我也生动起来。
但是,首先生动起来的不是这个早晨,也不是这个小镇,更不是三月里整个的江南,而是我。我在这个早晨早早起来,在一块又一块的青石板上慢慢地走,我尽量放慢脚步,因为我害怕我沉重的脚步会在青石板上扣打出一些声音来,而惊扰了这个小镇,使它在这个早晨不再显得安宁和古朴。或者,我沉重的脚步声会惊醒一条巷子里的某条小狗,让它在我的身后,对着自家的木屋,对着我的背影,低声呜呜。
我一个人在巷子里走着的时候,不时侧身倾听着我微弱的回声,我不知道这回声要传向何处去,它是否会把我引向一条更深的巷子。我不知道一条更深的巷子里,是否会留下我新的回声和我新的陌生,我只知道面向巷子打开的木门里,藏着许多久远的神话和传说。我半信半疑地走近它们,那时,我并没有带着虔诚去膜拜它们,那时,我只想让自己的心里生出一些崇拜来,可是,我的内心里生不出崇拜来,我只是以一个旅人的目光去打量它们的神秘。我发现许多文化的碎片成为静止不动的标本,在我的眼前矗立或者蜷缩,它们原有的鲜活的生命在已离我而去,离这个早晨而去。我在一条古老的巷子里,感觉不到它们鲜活的脉搏。那些空寂的木屋或者木楼,就像一个人疲惫的四肢和没有灵魂的躯壳一样,在这个小巷的两侧张着饥饿的大口,我看见它们的牙齿已然松动,一些发霉的气息从它们没有活力的嘴里,散发出来,在没有太阳的早晨,无可阻挡的扑入了我的怀里,在我的身边若有若无的环绕。我像一个大摇大摆的孩子,在巷子的尽头转了一下身,然后,离去。
巷子的尽头没有村庄,也许在这个早晨,村庄已然老去,我没有捕捉到它的一点信息。而我要寻找的那些细节,似乎都在这个早晨,在巷子的尽头,隐没了踪迹,因此我无法靠近它们。我只在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里,深深地吸着气,然后把那些渗进我肺里的霉气长长的吐了出来,接着我抖了抖手里的衣服,想把那些附着在我身上的气息,放在一片田地里,等着微风经过的时候,将它们一一吹散。
在巷子的旁边,我看见我洁净的面庞在交错闪现。但是,我无法记住这些小巷的模样,我更无法知道我看着它们时的脸上的表情。不过,我知道当我洁净的面庞对着它们时,肯定没有显现出生动来,我的脸上也肯定没有留下一丝兴奋的痕迹来。因此,在这纵横交错的巷子中,我没有看见让这个早晨生动起来的细节,也没有看见让我生动起来的细节,我只有踏上另一条路,在江水的岸边,去寻找送客的浔阳江头。
江上没有风,也没有雨,更没有风雨来临前我要停靠的小船,那些小船也许都在那个千年以前的夜晚一去不返。而我还侧着身子,等待着它们再次出现。这个时候,它们不来,我就无法看着这个小镇,然后顺利的走过这个早晨,也无法在这个三月的江南,安静的入眠。我要望着它,看着一些细节从远处飘来,让一把呕哑的琵琶遮住我半边沧桑的脸,让一位青衫的老者缓缓站起,把一杯送客的浊酒,洒向江面,洒向我这远方而来的客人身上。如果这样,我会站在江边,直着身子,让一位漂泊的商人,擦着我的脊背倒回他划出的船,我会与他一起,把那些散落在玉盘中的珠子重新拾起,串成一串珍贵的项链,挂在弹着琵琶的女子的脖子上。然后我会和他们一起,把那些残酒彻底打扫干净,让那守候了千年的遗憾,在浔阳江头不再停留。我也不再停留,我会转过身子,背靠他们,搭乘一条过往的船只,远离岸边。
但是,江上没有船只,我还没有远离。茫茫的江面上还停留着我收不回的目光,我望到天边,也没有看见一个波浪向我而来。我只在静静的江边点上一支烟,让烟雾缭绕了我的双眼,可烟雾太大,我没来得急完全吐出,它就刺激着我的肺,让一个响亮的咳嗽冲出我的喉咙,在半空凝聚和停留。一个咳嗽,打破我身边的宁静,我转正了侧着的身子,扯扯衣角,与一支烟做着最后的告别。
告别一支烟,我继续向前,我想给我身后的早晨打一声招呼,这种想法,成了我今早找到的第一个细节。可还没等我张开口,我的身后就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咳嗽声。我回头去,却没有发现一个人与我形影相随,但是,我却没有转过身去,我知道那停在半空中的咳嗽终于发出声来,促催着我上路,于是,我知道,我是这个早晨,最后的一位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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