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笤帚疙瘩里的那一截青春

时间:2009-04-28 23:04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刘玉林 点击:
一个 T 行的木头脚蹬子,连了一截钢丝绳,那玩意就是现在摩托车或自行车的闸芯。钢丝绳的另一端固定在一根木杠上,木杠用一条结实的布带栓在我的腰间,我攥起几根脱了粮食的空高粱穗子,钢丝绳在它们的身上缠上一遭,啪!然后我把脚蹬子挂在脚上,腰一挺,腿

 

  一个“T ”行的木头脚蹬子,连了一截钢丝绳,那玩意就是现在摩托车或自行车的闸芯。钢丝绳的另一端固定在一根木杠上,木杠用一条结实的布带栓在我的腰间,我攥起几根脱了粮食的空高粱穗子,钢丝绳在它们的身上缠上一遭,“啪”!然后我把脚蹬子挂在脚上,腰一挺,腿一蹬,高粱穗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钢丝绳在它们的躯体上勒出一道深沟,随之,那里面也渗出了许多象汗水或泪水的液体……
  然后,扯过麻绳轱辘迅速的在这条沟沟里缠上麻绳,用拇指与食指挽好扣儿,用镰刀把麻绳割断,然后把钢丝绳松开,扩展开了的高粱穗子有了笤帚的雏形……
  一只笤帚的诞生需要十七岁的我重复十几次这样的动作,钢丝绳勒出的那些沟沟坎坎,似乎不只是勒在了笤帚疙瘩上,那些印痕在我的青春我的岁月上同样难以磨平,一截一截,最好把人生比喻成成长的高粱,但我却把它比喻成笤帚疙瘩,因为钢丝绳在它的身躯上留下了同样的纹络,一截一截,看起来很坚挺,也很结实。
  爷爷的鞋底在我的脊梁上留下了一片火辣辣的印记。他问我:还念不念?我说不念了。紧接着爷爷那尺把长的鞋底又重重的落了下来,脊背上象着了火。爷爷又问我:到底还念不念?我说不念。打死都不念。爷爷急的转圈,又抄起了赶马车的鞭子:你狗日的到底还上不上学
  我梗着脖子跟爷爷说:爷,俺铁了心了。我对抗的是爷爷,在心里却充满了对孙老师报复的快感,那个一个月只领30块钱的民办教师,说不定现在把肠子都悔青了。
  那年上初三,孙老师把我的头给剃了,在八十年代的那所初中,不许留长头发,不许穿喇叭裤,女生也只能穿平底鞋。其实我的头发并不长,只是别人留的是平头,我留的是心爱的分头而已。我到现在还记得孙老师在他办公室里恶狠狠的表情,还有手推子那份气汹汹贴着头皮冰凉的行走:——我让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我让你不想着学习!——我让你净寻思这些资产阶级的玩意!
  孙老师本来没想给我理个秃瓢,但是由于我的反抗乱扑腾,手推子一不小心就从脑袋中间下手了。事后同学们都叫我“电灯泡”,难听点的还叫我“猪尿脬”,孙老师的手艺很差劲,理的长短不齐,同学们又说很像梯田。
  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自尊心被伤害到了极点,孙老师欺负人,留分头的又不是我自己。我逃学了。孙老师到我们家找过我,我都躲了,不是钻进柴禾垛就是爬到树上。如果我的爷爷没有改变我意念的能力,那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能通融我的力量了。最后爷爷咬着旱烟袋说,也好,咱祖上就没出过识字的先生,但这是你自寻死路。这庄户地里可没人拿你当大爷伺候着!
  几天后,爷爷把笤帚弓子扔在了我的脚下,一指院子里的那个柴禾垛:你的前程你的老婆就在这堆柴禾里面!那是一堆用空高粱穗子积起来的柴禾垛,泛着一层深沉沉的酱紫,是爷爷赶着马车从黄河北收来的绑笤帚的原材料,政策变了,爷爷准备致富。
  我吓了一跳:那不就是一堆柴禾吗?里面啥也没有。
  爷爷手把手的教会了我绑笤帚,这活计,爷爷说是自己的绝活,他说,不是自己的孙子还不传给他哩!这是个手艺活,知道不?就相当于王木匠李铁匠,有了手艺,不用天天钻玉米地顶满脑袋高粱花子。爷爷又说,你这辈子有出息没出息全在笤帚疙瘩上了。
  爷爷年纪大了,腰疼。坐不了,于是他就给我打下手,他把那些高粱穗子砸扁了给我用水泡好,放在我身边。然后又把我绑好的笤帚用刮子把高粱壳子刮的干干净净,还用硫磺熏的黄澄澄的,然后用车推了到集上去卖。
  这种时光暂时也没感觉出什么不好,我的小分头又蓄起来了。而且,还穿上了喇叭裤。更惬意的是,晚上不用再做功课,也不用去上晚自习,如果听说哪村放电影我可以把笤帚弓子一扔拔腿就跑,爷爷说我本来就象个“野犊子”,现在脱僵了,我的“野”象泻了闸的洪水般汹涌。爷爷说干啥说啥,干啥还得象啥,我做到了。他说,要当庄户人你就得认这身贱骨头,好事儿没你的份,但干活有你的份,猛干!死干!知道你老爷爷是怎样把咱家变成富农的吗?就是死干!还有死攒……爷爷挥舞着手臂坚定的攥着拳头,演讲着的他让我感到很象电影里的希特勒。我没想变成富农,但在那个糟老头子的鞋底和鞭子底下,我让我们家很快就添了一个大件,一辆崭新的“大金鹿”,但爷爷不会骑。于是,卖笤帚也成了我的任务,带了笤帚骑车四处赶集。
  这么快,自己都没想到,昨天我还是一个腼腆的少年,今个已经摇身一变进化成一个信仰“读书无用论”的社会青年,几扁担都打不死。青春,就象是一头初生的牛犊可以在田野里横冲直撞,天马行空,恣肆张扬。忽然对自己昨天的“脸红”不忍卒读,终于“不害臊”了。脚下自行车的活动半径都有几十公里,方圆百十里内,什么村什么店什么地方哪天是集背得滚瓜烂熟,我可以在人头攒动的集市上吆喝:“卖笤帚了嗨!正经八百的黄河北骡尾苗子,能扫地能扫炕,这笤帚把子结实得能当擀面杖!”那年十七岁,讨价还价,很快就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爷爷说,我比他出色,那当然,他也就上过几天私塾,而我是个初中生,小九九我比他熟练的多。卖完笤帚,我可以买上几只肉包子吃,也可以在书摊前站着不走看上本小说,甚至可以到电影院看上场电影或者录像,这些都已经不象以前是不敢想象的事了。我的青春在那年就象风一样异常的莽撞,无拘无束。如果说我在挥霍,那也不是光阴,光阴在我手里变成了笤帚疙瘩,而理想,也变成了笤帚疙瘩,我的未来是我家院子里那一垛深沉沉的酱紫,巍峨耸立,但又异常模糊。
  五天一集,一集的空,大金鹿的后面又驮满了笤帚,这次是去的县城。我就是在这里认识蔺老师的,小买卖做惯了,嗓子都吆喝出来了,眼光也变贼了,满市场的人一踅摸,哪个是真买东西的,哪个是乱转悠的,哪个只是问价,哪个是公家出来采购的哪个是准备家用的,这一眼就看个差不多。蔺老师一身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两只钢笔在我的车前停了下来,翻弄着我的笤帚,问:“多少钱一把”。
  我说您是学校的老师吧?他很奇怪,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就没看错,一瞧就知道您是喝过墨水的,脸上写着呢,这就象食堂的伙夫肯定满脸的猪大油,掏大粪的脑袋上肯定聚着苍蝇。他被我逗笑了,实际上我早就看见他皮兜里藏着几只黑板擦。我又说,买笤帚可不能光图便宜,有道是买着便宜用着贵,别看都是笤帚,笤帚跟笤帚不一样,学生痞,爱闹,爱踢蹬,一把笤帚用不了几天,掉壳子,掉苗子,这地是越扫越脏。我又不是没做过学生,当年我老师用笤帚疙瘩打我都把我打笑了,笤帚还没抡起来呢,笤帚头就飞出去了,您再看我的,我使劲甩了一下自己的产品,我说您拽,使劲拽,掉吗?要掉一根我填肚子里去……我又把笤帚倒了个个掐在手里:您看这是啥?这是教鞭!这要是放在教室里,那些个不听话的学生都震得慌,要不抡起来往屁股上就这么一下,不叫亲娘才怪!您说就这笤帚5 毛一把贵吗?他被我逗笑了,头一摆说跟我走。
  我跟在他身后,没想到是顺着一条非常熟悉的路径,这地方我走过,以前学堂里的我还来这里参加过竞赛。而且这条路曾经在我梦里出现过多少次,这不是承载过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城里人生活的那条路吗?没想到,跟随着蔺老师我来到了曾经魂牵梦绕的县一中。只不过,不是以一个来这里考试的学生身份,而是做为一个卖笤帚的小贩。
  步点有点乱,又看见了整齐的课堂,又看到了许多象自己以前的身影,可这里已经没有了我,这些应该属于我。但这些在我的执拗与孙老师的手推子下已经变得与一个浑身鄙俗的卖笤帚小贩风马牛不相及,已经没人再让我背英语单词,已经没人再让我去解什么方程。妈的,这些昨天属于你,而今天你只属于笤帚疙瘩,你的手心已经布满了被笤帚疙瘩磨出的老茧,而本来,它可以握的是钢笔,可以是课本。纯真,还属于我吗?老子早就不纯真了。别人还是祖国的花朵,被园丁们辛勤的伺候着,而我,是祖国的笤帚疙瘩,被我爷爷剥削着。他们的未来也许在上海在北京,而我的未来永远的埋葬在那堆笤帚疙瘩里。不由得用手掌在自己的脸庞上用力刮了一下,那里面有几滴让人不易察觉的泪水。
  我跟着蔺老师到后勤的仓库把笤帚卸下,又跟蔺老师到办公室取钱,或许是条件反射,老师的办公室让我显得很局促,显然忘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经常被老师揪着耳朵揪进办公室里的调皮学生。我不敢正视哪一个老师的面容,但还是有个老师在问:“这孩子看着不大啊,怎么不上学了呢?”我忽然感到一根叫“悔恨”的钢丝绳缠绕在我的脖子上。我是为什么放弃了这种生涯掐死了自己的希望非得把自己的梦想埋葬?我的眼前只有一片深沉沉的酱紫色,那是几座高粱穗子堆成的大山排山倒海向心头压来。“报告老师,上学不如绑笤帚好……”于是一种延续了很久的习惯让我说出了这么一句非常不伦不类的话,引得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向我投以一种怪异的目光,我低下头匆忙数完一把零钱。夺门而出……
  推起车,我想应该尽快的逃离这个已经不再属于我的世界,摆脱这份我承受不了的惶恐。转身要走,一种稔熟的声音却在身后呼唤我的名字,原来是她,初中的同桌冯翠翠。看我的这份打扮她感到不可思议,或者说她是在炫耀:我是县一中的高才生,而你是一个笤帚贩子。我故意回头看了看又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一个鬼脸,你叫我?认错人了吧!我不是XXX。这个曾经抄我作业的丫头片子嘎嘎笑了起来说不是你是谁?剥了皮我也认识你,就是你。咱们班谁还有谁都在这里,有好多呢。你等着,我去叫他们。
  那一刻我厚着脸皮装出很无辜又无比郑重的告诉她: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也不认识你说的那些人,我是个卖笤帚的,你买笤帚吗?不买笤帚我走了,我骑上自行车风一样蹿出校门。比兔子还快。
  在身后,上课铃又响了,“月光如水,静静的泻在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朗朗的读书声锤打着我的耳膜,这篇课文叫什么?谁写的?没学过,真他妈的美。与我笤帚疙瘩的世界是那么遥远。
  那一天回到家,感到特别的累。爷爷又拉来了一马车高粱穗,黑压压的垛在院子里,而爷爷说里面有我前程的那一垛,已经被我变成笤帚卖到了集市上,当然也包括我的前程。那这一垛里面,一定就有我的老婆?不寒而栗。她在里面等着我用笤帚弓子把她扒出来。
  在那个集市上,我又见到了蔺老师,他又想买我的笤帚,我不卖。他说我神经病,我说要买也行,不给送。他又说神经病。最后我说,我跟你商量个事行不?我送你两车笤帚,你让我到你们学校上学。他怔怔的看了看我,扑哧笑了。他问你爹是县长?我说不是,他又问那是乡镇书记?我说也不是。他说我明白了,你家一定很有钱。我说有钱我卖笤帚干嘛?他笑了,一拨楞我的脑袋,你早干吗来着?怎么不好好学习呢?我说早就甭说了,你说行不行吧,要不三车笤帚也中,再不行我再给你搭上条“蓝金鹿”。他说没门,你就是给我绑一辈子笤帚也不行,别说我只是个管后勤的,就是校长也没办法。你还是回家复习明年再考吧。
  要是再考我找你干吗?我都快两年没上学了,初中课程我都没学完。我最后说。
  那年冬天特别冷,屋檐上的凌锥不见化,反倒越来越大。我早够了笤帚了,常坐在那里发呆。屋里冷,湿漉漉的高粱穗子上结了一层冰凌。还得不住的抖搂,手上冻疮起了一层,跟烂萝卜似的。那条钢丝绳也老化了,松散出许多尖利的毛刺,每一次去触摸都要鼓起相当的勇气。我的嘴里再也哼不出小曲来了,笤帚产量也跟着下降。爷爷就一个劲的糊弄起我来了。他说娃呀你得猛干,晌午让你奶给你砸蒜泥吃。见我不吭声,他又说给你砸两头蒜行了吧?这老家伙是个抠门,随他爹,也就是我老爷爷。他自己都说,当年他爹过日子的时候,最好的生活就是砸蒜泥吃。一次只砸两瓣,就那么点蒜泥还只有他爹跟他娘吃的份,而我奶奶只能抱着个蒜臼子擦点窝窝头,而我爷爷他老人家就只能抱着个蒜锤子舔来舔去了。他见我还没反应。就又说了,娃呀,你绑笤帚的钱我都给你攒着呢,到年底给你买个半导体。你明年再干一年,就有给你说亲的了,这下彩礼要好多钱呢!
  我心里毛了,说亲?我要说亲?我这么快就说亲了?那个本来还在柴禾垛里的老婆很快就出来舔蒜臼子了?老天爷!想起我以后的生活我就眼前发黑。
  蔺老师又在集市上找到了我,他说我给你个好消息,你不是说要上学吗?我给问了,象你这种情况,也就只有咱们县职业高中肯要,但也是破例。他们那里有个美术班,对文化课要求不严,而且有机会参加高考。可以照顾你,但学杂费不能免,他们学校穷,我看你改天带上百十把笤帚我跟你去趟,虽然是职业高中,对你来说也不错了。职业高中没吊起我一点胃口,职业高中能承载我的梦想吗?能去上海去北京去天津去青岛吗?别糊弄人了,我大小可算个生意人,更别说还要让我搭上一车笤帚,就我爷爷那抠劲,他干吗?我爷爷是谁,村里人编排说我爷爷那个吝啬鬼下酒只需要一条蚂蚱腿,而且这根腿还是蚂蚱的前腿。我说谢谢你,我考虑考虑。他说你考虑考虑吧,年轻轻的老是绑笤帚也不是个事。将来社会发展了,要进入信息时代,没文化不行。啥是信息时代?信息时代大家都不用笤帚了怎么办?
  那天媒婆花二娘一进俺家门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果然坐下后跟我爷爷就白活上了,先是夸我人能干,活计又好,又聪明,大伙子看着都好,这不,本村的兰子也长大了,她要给我俩说合说合。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恐惧,兰子是谁我又不是不知道,从小一块长大的,能吃,又笨,我都上初中了,他还在小学三年级留级。因为她小时侯头上老是招虱子,我们都叫她“虱子兰”,姑娘家,她爹动不动就把她的头发给剃光了,在学校的时候没一个人愿意跟他同桌。
  我又听我爷爷说:“按说这兰子也没什么不好,模样是差了点,但庄户地里要个模样有啥用呢?兰子有力气,能下地干活,是个过日子的好手,虽然年龄都有点小,也差不多到了,回头我跟娃他爹和娘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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